金勾杯,金勾杯

準備睡覺前,念小學一年級的姊姊,卻還不過來上床躺著,神秘兮兮地拿了一隻她的襪子與一隻我的襪子,用曬衣夾把兩隻襪子夾在房間的綠色窗簾上。

她一邊調整襪子的角度,一邊說,今天老師告訴她們,聖誕老公公會在平安夜時,從屋頂的煙囪爬進小朋友的房間,然後把禮物塞在襪子裡。

聖誕老公公?從煙囪爬進來?但是我們家沒有煙囪,隔壁鄰居家也沒有煙囪,整個村莊也只有曬臭肉魚的工廠那邊有煙囪,那該怎麼辦?

當時正是澎湖東北季風呼嘯的冬天,姊姊想了想,把原本關緊緊的窗戶拉開一個小縫隙,轉頭向我解釋:「不然我把窗戶打開一點,這樣聖誕老公公就可以從窗戶爬進來。」

準備妥當後,姊姊滿意地看著掛在窗簾上晃啊晃的兩隻襪子,接著,慎重地雙手交握成禱告樣,閉上眼睛說:「許一個願望吧,看你想要什麼禮物。明天睡醒後,禮物就會出現在襪子裡了。」

有這麼好的事?也太棒了!當然要叫聖誕老公公送我很貴的小瓜呆脆笛酥,因為媽媽只有在生日時才會買給我……欸不對,我也快過生日了,所以不久後就可以吃到了,還是換洋娃娃好了,有著長捲髮、穿公主澎澎裙的那種洋娃娃。

我模仿姊姊虔誠又慎重的禱告模樣,閉眼向上天許願一個美麗的洋娃娃。兩人把滿滿的誠意傳達給老天後,便帶著有點興奮、有點緊張的心情,爬上床,蓋好被子,準備睡覺。

可我翻來覆去,一直無法入睡。

「姊,我睡不著,我可以在這邊等等看,聖誕老公公什麼時候來嗎?」
『不行!老師說小朋友一定要睡著,聖誕老公公才會送禮物過來。你趕快睡,我們如果不睡的話,他就不來了。』

又過了不知道多久,依舊沒有半分睡意,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,第一次睜眼看著夜裡的房間模樣,直盯著天花板,心裡面一直想著明天的洋娃娃會是什麼樣子,她身上的澎澎裙不曉得是什麼顏色?

往左翻個身,突然想到,剛剛忘記跟聖誕老公公說洋娃娃的尺寸了。我不喜歡小小的芭比娃娃,比較喜歡跟小嬰兒差不多大,能夠抱在身上當抱枕的那種娃娃;但夾在窗簾上的那隻襪子那麼小,大隻娃娃塞得下嗎?聖誕老公公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?

愈想愈擔心,忍不住輕輕推了身旁的姊姊,問她該怎麼辦?現在還可以更改願望嗎?黑暗中回應我的,只有姊姊均勻的鼾聲。

既然睡不著,乾脆坐起身,從床的內側躡手躡腳跨過姊姊,輕手輕腳地爬下床,一個人佇立在窗簾前,北風從窗戶縫隙鑽入,把襪子吹得左搖右晃。我對著襪子誠心地閉眼重新許願:「聖誕老公公對不起,我還是選脆笛酥好了,謝謝聖誕老公公。」

許好願望後,再度爬回床鋪,這次終於心滿意足了。一邊傻笑想著明天的脆笛酥,一邊聽著北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的細微呼嘯聲,內心盤算著明天要比姊姊更早起床,第一個見識見識襪子塞滿禮物的美好模樣。

大概是前一晚失眠熬夜了,隔天竟然睡過頭,睜開眼睛時,冬日陽光已經從完全不遮光的窗簾照進房間,光線暖暖地灑在床鋪上。我立刻坐起身,揉揉眼睛轉頭問姊姊:「聖誕老公公來了嗎?禮物呢?」

姊姊似乎很早就醒了。她站立在窗簾前,兩隻手分別抓捏著還夾在簾子上的兩隻襪子,下顎微微拉開成一個落寞的弧度,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下排牙齒。

順著姊姊的視線看向前方的襪子,襪子依舊扁扁的,裡頭什麼東西都沒有,沒有脆笛酥也沒有洋娃娃,空空如也。

奇怪,聖誕老公公沒有來嗎?姊姊把兩隻襪子從裡到外檢查了一番,表情跟我一樣充滿疑惑,只好默默地拿掉夾子,把襪子取下來,再把其中一隻襪子拿給我。

媽媽在客廳喊著:「吃早餐了!」我們應聲後,靜靜地把衣服穿上,把襪子穿上,一副什麼事情都沒有地踏出房間,像平常一樣吃著熱稀飯配玉筍和麵筋。

那是我四年以來的人生,第一次失眠,也是第一個平安夜。

原來,外國人是這樣過新年的啊。在眾人皆酣眠的半夜裡,會有一個胖嘟嘟的聖誕老公公拉著雪橇,悄悄地停在小朋友的家門外,再偷偷從煙囪溜進去屋內,安靜地把禮物塞在許願過的襪子裡,然後再拉著雪橇悄悄地離開。

連送禮都要選在半夜,送得如此低調、如此溫馨,這種節慶感好寧靜!跟我們過年時從除夕夜開始,每小時鞭炮聲就響不停的高調熱鬧感,實在是太不一樣了。

我從此迷上了平安夜與聖誕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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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過了一些歲月,我的人生滿五歲了。某天一位修女來家裡拜訪,送給媽媽一件白色圍兜兜跟橘色小書包;隔天,媽媽用摩托車載著身穿白色圍兜、側揹橘色書包的我,「嘟嘟嘟」地載我到港口附近的天主教免費托育班。

上學幾個月後,天氣從原本炎熱的秋老虎,逐漸轉成吹起東北季風的季節。年底又到了。

老師說,下個月要舉辦平安夜晚會,大家會一起上台表演耶穌誕生的小短劇,會事先幫每個人安排角色與服裝,接下來的上學時間就密集排練短劇。

不曉得我會被安排什麼角色呢?回家後,姊姊翻出相簿,找出好幾張她之前在天主教托育班上學時,平安夜晚會的照片。有她與同學們圍成一個大圈圈,輪流抽獎的畫面;有她被選為報佳音的天使,手拿星星棒,穿著白色短紗裙的表演畫面。最後,她拿出一張所有人穿戲服的大合照,先指指人群中央的天使,也就是她自己,再指著同樣位在中央、穿著一襲白紗裙的瑪麗亞,以一種站過 C 位的過來人姿態跟我說:

「聽說比較漂亮的女生,會被老師選來演天使跟瑪麗亞。」
『那如果長得不漂亮,會演什麼?』

姊姊歪頭想了想,手指從大合照的中央,再移到畫面最右下方,那裡有一排穿著灰色毛茸茸服裝、戴著銅色面罩的小孩。她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猜測:「那……可能會被選來演羊吧?」

如果我被選為羊,要怎麼辦?姊姊一邊急著安慰快要哭出來的我,一邊說不會啦不會啦,老師通常都選男生當羊啦。

選角色那天,一位總是梳著兩條辮子的漂亮女同學,被選為天使;另一位紮長馬尾的可愛女同學,被選為瑪麗亞。而頂著一頭五公分小平頭,全身曬出黑黑健康膚色,看起來像小男生、實則是如假包換女孩子的我,的確如同姊姊所安慰的,並沒有被選為羊。

我是羊群旁邊的————牧羊人。一個披著袍子,拿著手仗的角色。

那一年,我們班沒有留下大合照,只有每個角色故事的側拍照。照片中的我,戴著藍色毛帽、穿著藍色長袍、拿著藍黃相間的長棍,前面是一排趴在地板上,扮演羊兒角色的同學。羊兒同學們的臉幾乎都被銅色面罩遮住了,看不到表情,但趴在地上打滾的模樣似乎很開心;而站在他們身後的我,臉真的好臭。長大後看到這張照片,覺得至少自己還有露臉,還有專屬的長袍;而趴在地上的羊同學們,可是穿著「羊裝」、戴著看不到臉的面具欸。

老師喊著「三、二、一」,要幫我們拍下這張定裝照時,我腦中一直分心在想:「我沒有被選為天使或瑪麗亞,但也不是羊,那我到底是漂亮?還是不漂亮?」

那陣子在排演時,只要一穿上牧羊人服裝,就會開始胡思亂想這個問題。老師再三叮嚀我:「你是牧羊人,牧羊人帶著羊群們來,跪在瑪麗亞與剛出生的耶穌前面一下下,就可以站起來離開了,知道嗎?」我點點頭,但滿腦子都還想著:我到底漂不漂亮?

儘管我的戲份如此少,連一句台詞都不用說,正式表演時,一跪下後,看到前方扮演瑪麗亞的同學,穿著輕飄飄的白紗裙,就又開始在想:「這白紗裙好美哦!是不是漂亮女生才能穿這個?我也好想穿喔……」

我呆呆跪著盯著白紗裙許久,完全忘了要起身帶羊群離開。瑪麗亞愣住了,天使愣住了,羊兒們也呆呆地跟著我跪在地上好久好久。

一旁老師看不下去,直接跳上台來中斷戲劇,拉著我起來。我帶著我的牧羊們徐徐離開舞台中央時,聽到台下的家長觀眾們傳來刻意壓低的一片笑聲。

雖然出糗了,但這個平安夜依舊非常美好。表演結束後,大家圍在一起,邊跟著節奏拍手,邊唱著「金勾杯~~金勾杯~~」以及其他不知道在唱什麼的歌曲後,就開始吃吃喝喝一堆餅乾和汽水。

當時教室中央還擺著一棵大型聖誕樹,樹上掛著紅色、金色、銀白色的彩燈,樹下堆疊著好幾盒包裝起來的禮物,那畫面就跟姊姊說過的聖誕節故事幾乎一模一樣。不過,沿著聖誕樹上方看過去,教室後方有一座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神像,我看了覺得有點害怕;而且,教室裡沒有煙囪,也沒有胖胖的聖誕老人。

但沒關係,今天不需要掛襪子許願了,老師說等一下每個人都有抽獎機會,每個人都有禮物。

最後,我抽到那天看起來最大包的一份禮物。絕大多數同學現場就拆開禮物,很多都是餅乾或糖果,但我不想先拆。這不只是我的第一份聖誕禮物,也是第一次收到包裝得如此完整的禮物,我要分享給全家人。

興奮地抱著禮物回家,拆開後,是一套純白色、繡著紅色滾邊的長袖長褲運動服,穿起來很像李小龍,另一種版本的李小龍。生平第一次摸到新衣服,聞起來有種嶄新的味道,可惜衣服太大件我無法穿,便讓哥哥拿去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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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,沒繼續在托育班那裡上學,就很少有機會過平安夜或聖誕節了。直到小學六年級的上學期末,頂著東北季風走路回家的某一天,看著澎湖冬天路邊常見的枯瘦樹枝,突然覺得,如果可以在樹枝上掛著紅色、金色或銀白色的彩燈,樹下再放上幾個禮物,那原本灰灰暗暗的寒冬,是不是就能變得溫暖一點、活潑一點,如同平安夜的寧靜節慶感呢?

隔天到學校後,立刻跟朋友討論佈置聖誕樹的點子,但問了好友一圈,大家的家裡都沒有栽種大棵樹木,更甭論那種像是聖誕樹的樹木了。好吧,那就把點子改成舉辦平安夜聖誕晚會!

邀請了總共十位女同學,選定一位好友的房間當作晚會場地,時間敲定在某個假日晚上六點半,每個人繳 50 元當作當天的餐點預算。

晚會當天下午,身懷同學們所繳交的鉅款,我與好友先到家裡附近的超市,一邊按著計算機精打細算,一邊挑了好幾大包餅乾、好幾罐果汁飲料;結帳後,兩個人一起提著重重的袋子,提到晚會場地放著。已經有好幾個人先到了,大家都趴在圖畫紙上,一筆一畫地繪著聖誕樹、聖誕老公公、雪橇、馴鹿、雪花,繪著我們腦海裡的聖誕印象。

作畫完成,再沿著圖像的輪廓剪下,背面抹上膠水,小心翼翼地貼在好友房間原本潔白的牆壁上。我聽到好友一邊用手按壓著剛剛黏上牆壁的圖畫,一邊略帶遲疑地喃喃自語:「等媽媽明天看到,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氣……」

貼好後,大家一齊坐在地板上看著房間。原本乾乾淨淨的白色牆壁,多了雪橇、馴鹿、雪花,多了紅色、綠色、金色,平安夜的氣息瞬間流洩出來。滿意地點點頭,再將兩大張矮桌並排在一起,把剛剛買來的食物放在桌子上。

佈置完成,看看手錶,已經快要六點了,我們趕緊跳上腳踏車衝回家洗戰鬥澡,要趕在六點半前再次回到這裡。今天,大家都取得爸媽同意,要在好友家待到晚上八、九點;頭一次被允許在外頭待那麼晚,不曉得這是節慶的特權,還是長大的特權呢?

晚間六點半,每個人都準時出現。鄉下小孩沒有華麗的 dress code,沒有交換禮物,也沒有可以播音樂的機器;但我們有牆上的手繪圖畫、大家湊錢買的餅乾飲料,以及興奮到幾乎要溢出喉嚨的心情。

那時正是隆冬,外頭的東北季風不斷吹打著好友家的玻璃大門,門窗時不時發出轟隆隆的聲音;那時再過不到半年,我們就要從小學畢業了,大人說,小學畢業就代表告別兒童身份。時間可以不要過那麼快嗎?

但今天什麼都不要想,只要好好享受平安夜就好。十個小女生靠著矮桌,圍坐在地板上一圈,在小小又暖暖的房間裡,一邊聊著聽說班上誰喜歡誰,一邊搶食著每一包拆開的餅乾。

接著,我們一齊舉起手中各自裝滿果汁的紙杯,模仿電視廣告裡大人聚會的模樣——乾杯,祝平安夜快樂,祝聖誕節快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