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媽媽早餐店

辦完離校手續後,先去買了幾個大型塑膠整理袋,把宿舍裡不怕摔的衣服、鞋子等物品,通通丟進整理袋裡,拉鏈「咻」一聲拉上。再去附近超商要來好幾個大紙箱,將剩餘物品裝進去,膠帶「唰」一聲封箱。

隔天一大早,搬家公司準時出現在宿舍樓下。一箱箱的物品搬上藍色發財車,把宿舍清空後,我也跳上車子的副駕駛座。搬家大哥載著過去這幾年我的宿舍家當,以及脫離學生身份的我,轟隆轟隆地駛離校園。

在分租雅房醒來的第一天,梳妝打扮完畢,鎖上房門,搭電梯下樓後,我呆呆地站在大樓門口,不知道該去哪裡。昨天的這個時刻,還住在舊舊又狹窄的學生宿舍裡,只要一下樓轉彎,就有平價的學生餐廳早餐可以吃;反觀現在,除了超商,根本不曉得要去哪裡好好吃一頓飯,懦弱地忍不住想哭。

走出巷口,過了紅綠燈,隨意東看西看,看到小小的橘色招牌寫著「趙媽媽早餐」。嗯,店名有媽媽兩字,看起來蠻適合自己現在這個需要安慰抱抱的媽寶狀態,便走進去找了張桌子坐下。

偷偷環顧了店面,桌椅很乾淨,折疊桌邊擺著一、兩張塑膠椅凳;磚橘色的地板磁磚好舊,都是被鞋底摩擦後的黑黑痕跡;櫃臺後方掛著大型的橘色菜單看板,而標示餐點價格的那個欄位,上頭多數被貼了橘色紙片,紙片上以銀白色筆跡填上新的價格數字;菜單看板的左邊、右邊、下方,以及用餐區的白色牆壁上,用透明膠帶浮貼著好幾張新菜色的廣告單。廣告單五顏六色,透明膠帶則在太陽照耀下閃著晨光。

兩位中年人老闆,一男一女。男老闆在煎台前忙碌著,女老闆忙著把烤好的吐司抹上抹醬,忙著製作飲料,忙著送餐。她的眉頭一直深鎖著,說不上親切,也不是臭臉,但讓我不敢輕鬆搭話,因為我有點怕這種氣場強大的女生。

隨便點了炒河粉加蛋、小熱狗跟鮮奶茶。反正是搬到新租處的第一天,就當作探索周邊餐廳吧,踩雷也沒關係。

把期待放得很低很低,因為害怕當前玻璃心的自己,會受傷好重好重。

店裡人潮雖多,但老闆們的動作很快,沒幾分鐘後,我的餐點就來了。吃了第一口炒河粉,媽呀!簡直不遜色港式餐廳的乾炒牛肉河粉;再吃一口小熱狗,喔天哪!小熱狗的焦度剛剛好,外皮脆但裡面不會過乾,連胡椒鹽的量都灑得恰恰好。

然後,我盯著那杯鮮奶茶,心想:兩長必有一短,如果到目前為止,主餐跟點心都沒踩雷,那「飲料」必定是這間早餐店的弱項了。

緩慢地把裝在馬克杯裡的鮮奶茶移向自己,慢慢喝光見底,我安安靜靜地結帳,踏出早餐店,走到巷口,搭捷運前往公司。

在捷運上拉著吊環左搖右晃發呆時,才發現,那個剛離開學校美好保護傘、獨自面對臺北生活的自己,那個萎縮又想討拍拍的自己,好像被澆灌了一些甘霖,逐漸舒展了。

那杯 25 元的鮮奶茶,有著我最喜歡、有別於其他早餐店的紅茶香味,安撫了初來乍到的不安與敏感。

往後,住在那裡的五年裡,幾乎天天吃那間早餐店。在家敲著筆電趕稿時,中午不知道吃什麼,也會趕在下午一點關門前,外帶當午餐。

它通常六日公休,見紅也休,想休時也休。清明連假前一週,拉下的暗藍色鐵門上貼著「家族掃墓,店休五天」。端午連假,鐵門上貼著「家族旅遊,店休五天」。有時更毫無預警,走到店前才發現,鐵門上貼著「慶祝○○○生日,店休一天」。

每每碰到店休的日子,起床後的我都有點徬徨,不曉得該吃什麼,只好在租屋處隨意用電鍋蒸饅頭或吐司再加顆水煮蛋,然後一邊撥著蛋殼,一邊算著還要再過幾天,趙媽媽早餐店才會營業。

我一直都不懂怎麼跟陌生人攀談,儘管幾乎是天天報到,但極少跟老闆們聊天。好險兩位老闆氣質也冷冷的,不是那種「早安啊美女帥哥今天吃什麼跟昨天一樣嗎」的熱情如火型老闆。太過熱情的店家,總會讓社交恐懼症如我有點退怯。

後來才知道,他倆雖然表面上冷冷的,其實一直都記得我的喜好。

有次鮮奶茶喝膩了,在電話中點餐要外帶,臨時起意改點紅茶。接電話的是男老闆,他沒有再次口頭重複確認,也沒有驚訝問我為何這次換了飲料,冷冷地聽完點餐後,便掛掉電話。

出門要走去店裡取餐時,遠遠地就看到自己的主餐已經做好了,正放在櫃臺上;可左看右看,就是沒看到任何飲料。咦?明明現在已經過了尖峰時段,沒太多客人,我也過了十幾分鐘後才來拿餐點,為什麼飲料還沒做好啊?

靠近櫃臺時,才發現,男老闆與女老闆似乎正在吵架。

「她平常都喝鮮奶茶,怎麼可能今天就換成紅茶?你一定聽錯了!」女老闆雙手交叉抱胸,邏輯清晰,氣勢強大地說。

「我真的聽到她在電話中說要紅茶——」男老闆的語氣有點委屈,但脖子上的筋浮動著,像是在替主人用力反駁。突然見到我來了,他遙指呆呆站在櫃臺前看兩人吵架的我:「不然你問她!」

下一秒,兩雙眼睛同時轉向,盯著我。

從沒跟老闆們聊過天,其實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。是兄妹嗎?朋友合夥?還是夫妻檔?前兩者就算了,但如果是夫妻檔,真的好怕這次爭執會拆散一對鴛鴦。我究竟該講什麼才能避免兩人失和呢?

腦筋快速轉了一下,露出甜美假笑:「你們家的鮮奶茶太好喝,基底的紅茶味很香。所以今天就想說試試看紅茶,味道一定很棒!」

男老闆一臉「你看吧」的表情,嘴巴有點無辜地微噘著,委屈地把頭撇向一旁。女老闆滿臉尷尬,趕緊假裝沒事,立刻一邊幫我做紅茶一邊說:「有眼光!我們家的紅茶是用很好的茶葉泡的。」

其實很想追問「是多好的茶葉」,畢竟區區一杯 25 元鮮奶茶,如果要做生意,就算用茶葉泡,應該只是比普通再好一些些的茶葉而已吧?但這問句好像有點嗆,而且好不容易緩下戰火了,真的不想再惹兩位老闆又另開戰場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過他倆「為我吵架」的模樣,此後,女老闆偶爾會主動向我親切搭話:「你常點的○○○,最近還沒補到貨。這幾天如果想吃,就先再等等喔!」

我依舊不敢主動跟他倆聊天。偶爾在店裡用餐時,我會一邊假裝專心吃炒河粉,一邊豎起耳朵,偷聽女老闆用中氣十足的音量跟客人們談天說地。

某次也在店裡用餐,恰好聽到男老闆以流利粵語跟其他客人聊天。聽到粵語的瞬間,我猛一抬頭,看著貼在櫃臺後方的大型菜單看板,上頭有臺北其他早餐店很少出現的「鴛鴦」飲料品項,再低頭看著眼前炒得如此港味十足的炒河粉,才驚覺自己後知後覺了。

老闆們是香港人嗎?或與香港、廣東有一些淵源嗎?我沒向他們確認過這些事,因為再過不久,我就要搬走了。

拿出五年前的大型塑膠整理袋,跟當年一樣,把衣服鞋子通通丟進去,拉上拉鏈;再去鄰近超商要了好幾個大紙箱,把剩餘物品裝進去,膠帶封箱。

清空舊租屋處後,隔天一樣起個大早,一樣打電話點了炒河粉加蛋、小熱狗與鮮奶茶,還叫了額外餐點,打算當做那天抵達新住處時的簡便午餐。

出門取餐的路上,我穿著過膝的長版羽絨外套,那天的氣溫有點低,跟剛搬來時一樣是冷冷的冬天。原本有點想哭,甚至還想模仿一些美食家的食記,在離開那個城市前,與餐廳老闆邊哭邊道別,但一想到那畫面就覺得彆扭不自在。

走進店裡,看到老闆們一樣冷冷,一樣不慍不火的態度,突然覺得很舒服,離別的傷感情緒好像被慢慢地緩和下來了。

結帳時,一直蛇來蛇去,慢慢地在皮夾裡掏鈔票、找零錢,想說到底要不要裝做大方地跟老闆說:嗨,我要搬走了,今天是最後一天住在這裡買早餐喔。

可最後還是沒勇氣開口,逕自默默拿走餐點。手中提著熟悉的重量踏出店時,知道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沿著熟悉的道路,經過熟悉的紅綠燈,走回租屋處吃他們家的早餐了吧。

搬走半年多後,某一天抽了個空,在接近中午時特意繞去店裡吃午餐。我像從前一樣,踏上磚紅色地板磁磚,找了張黃色桌子坐下,隨意看了菜單,裡頭是依舊熟悉的餐點內容。

用筆畫好餐點後,拿著菜單到櫃臺點餐前,心臟忍不住怦怦跳得好大聲。老闆們不曉得還記不記得我呢?如果他倆熱情招呼,我要怎麼回應呢?

男老闆接過菜單,如同往常一般,冷冷的,似乎沒認出來,埋頭開始做起餐點。女老闆也如同往常一般,冷冷地,埋頭切著吐司邊,抹抹醬,做飲料,送餐點。

看到他們的反應,原本要舉起來「自我介紹」的右手,微弱地收了起來。餐點送來了,炒河粉一樣好吃,小熱狗一樣煎得香酥香酥,鮮奶茶也一樣濃郁好喝。

搭捷運回家的路上,點開手機通訊錄裡存了很久的「趙媽媽早餐」電話號碼。猶豫了幾秒鐘,終於可以輕鬆自在地,謝謝「趙媽媽早餐」曾經的五年陪伴。

然後按下刪除鍵,刪掉了號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