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歲的某個夜裡，因為「兩隻襪子」，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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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，準備入睡前，當時念小學一年級的姊姊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隻她的襪子、一隻我的襪子，用曬衣夾把兩隻襪子夾在房裡的綠色窗簾上。
她一邊調整襪子的角度，一邊說，今天老師告訴她們，聖誕老公公會在平安夜裡，從屋頂煙囪爬進大家的房間，再把禮物塞入襪子裡。
聖誕老公公？從煙囪爬進來？可是，我們家沒有煙囪，隔壁鄰居家也沒有煙囪，整個村莊只有曬臭肉魚的工廠那裡有煙囪，那該怎麼辦？
當時正是澎湖東北季風呼嘯的冬天，姊姊想了想，把原本緊閉的窗戶拉出一條小縫隙：「不然，我把窗戶打開一點，這樣聖誕老公公就可以從窗戶爬進來了。」
準備妥當後，姊姊滿意地看著掛在窗簾上晃啊晃的兩隻襪子，接著，慎重地雙手交握成禱告模樣，閉上眼睛說：「許一個願望吧。看你想要什麼禮物，明天睡醒後，禮物就會出現在襪子裡了。」
有這麼好的事？太棒了！當然要叫聖誕老公公送我很貴的小瓜呆脆笛酥，因為媽媽只有在生日時才會買給我……欸不對，我也快過生日了，不久後就可以吃到了，那還是換洋娃娃好了。我想要一隻長捲髮、穿公主澎澎裙的洋娃娃。
我模仿姊姊虔誠又慎重的禱告模樣，閉眼向上天許願一個美麗的洋娃娃。兩人把滿滿的誠意傳達給老天後，帶著有點興奮、有點緊張的心情，爬上床，蓋好被子，準備睡覺。
可我翻來覆去，一直無法入睡。
「姊，我睡不著。我可以等聖誕老公公來嗎？」
「不行！老師說我們一定要睡著，聖誕老公公才會送禮物過來。你趕快睡，我們如果沒睡著，他就不來了。」
又過了不知多久，依舊毫無睡意。眼睛逐漸適應黑暗，第一次睜眼看著夜裡的房間模樣，直盯著天花板，心裡想著明天的洋娃娃會是什麼模樣，她身上的澎澎裙是什麼顏色？
往左翻個身，突然想到，剛剛忘記跟聖誕老公公說洋娃娃的尺寸了。我不喜歡小小的芭比娃娃，比較喜歡跟小嬰兒差不多大，能抱在身上當抱枕的那種娃娃；但夾在窗簾上的那隻襪子那麼小，娃娃能塞得下嗎？聖誕老公公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？
愈想愈擔心，忍不住輕輕推了身旁的姊姊，問她該怎麼辦？現在還可以更改願望嗎？黑暗中回應我的，只有姊姊均勻的鼾聲。
既然睡不著，乾脆坐起身，從木板床的內側躡手躡腳跨過姊姊，輕聲地爬下床，一個人佇立在窗簾前。北風從窗戶縫隙鑽入，把襪子吹得左搖右晃。我對著襪子誠心地閉眼，重新許願：「聖誕老公公對不起，我還是選脆笛酥好了。謝謝聖誕老公公。」
許好願望後，再度爬回床鋪，這次終於心滿意足了。一邊傻笑想著明天的脆笛酥，一邊聽著北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的細微呼嘯聲，內心盤算著明天要比姊姊更早起床，第一個見識見識襪子塞滿禮物的美好模樣。
大概是前一晚失眠熬夜了，隔天竟然睡過頭。睜開眼睛時，冬日陽光已經從幾乎不遮光的綠色薄窗簾亮進房裡，光線暖暖地暈在床鋪上。我立刻坐起身，揉揉眼睛，急切地問：「聖誕老公公來了嗎？禮物呢？」
姊姊似乎很早就醒了。她佇立在窗簾前，兩隻手分別抓捏著還夾在簾子上的兩隻襪子，下顎微微拉開成一個落寞的弧度，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下排牙齒。
順著姊姊的視線看向前方的襪子，兩隻襪子依舊扁扁的，而裡頭什麼東西都沒有。沒有脆笛酥也沒有洋娃娃，空空如也。
奇怪，聖誕老公公沒有來嗎？姊姊把兩隻襪子從裡到外檢查了一番，表情與我一樣疑惑。她默默地拿掉夾子，取下襪子，再把其中一隻襪子拿給我。
房外傳來媽媽的喊聲：「甲奔（吃飯）啊！」我們應聲後，靜靜地把衣服穿上，把襪子穿上，一副什麼事情都沒有地踏出房間，像平常一樣吃著熱稀飯配玉筍、麵筋。
那是我四年以來的人生裡，第一次失眠，也是第一個平安夜。
原來，外國人是這樣過新年的啊。在眾人皆酣眠的夜裡，會有一個胖嘟嘟的聖誕老公公拉著雪橇，悄悄地停在家門外，從煙囪進入屋內，安靜地把禮物塞在許願過的襪子裡，再拉著雪橇悄悄地離開。
連送禮都要選在半夜，送得如此低調、如此溫馨，這種節慶感好寧靜！跟我們過年時，從除夕夜起，每個小時鞭炮聲響不停的高調熱鬧感，實在是太不一樣了。
我從此迷上了平安夜與聖誕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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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過了一些歲月，我的人生滿五歲了。某日，一位修女來家裡拜訪，送給媽媽一件白色圍兜兜與一個橘色小書包。隔天，媽媽用摩托車載著身穿白色圍兜、側揹橘色書包的我，「嘟嘟嘟」地載我到港口附近的天主教免費托育班。
上學幾個月後，天氣從原本炎熱的秋老虎，逐漸轉成吹起東北季風的季節。年底又到了。老師說，下個月要舉辦平安夜晚會。晚會上，大家將表演一齣耶穌誕生的小短劇，會事先幫每個人安排要表演的角色與服裝，接下來也將密集排練短劇。
不曉得我會被安排什麼角色呢？
回家後，姊姊翻出相簿，找出多張她之前也在天主教托育班上學時，參加平安夜晚會的照片。那些照片裡，有她與同學們圍成大圈圈，輪流抽獎的畫面；有她被選為報佳音的天使，手拿星星棒，身穿白色短紗裙的表演畫面。
最後，是一張所有人穿戲服的大合照。她先指著人群中央、身穿一襲白色小洋裝的「瑪麗亞」；再指著同樣位於中央的「報佳音天使」，也就是她自己，以一種曾站過 C 位的得意姿態向我說：
「聽說比較漂亮的女生，會被老師選來演天使跟瑪麗亞。」
「那如果長得不漂亮，會演什麼？」
姊姊歪頭想了想，手指從大合照的中央，快速移動到畫面最右下方。那裡，有一群穿著灰色毛茸茸服裝，戴著銅色面罩，完全看不清楚臉蛋究竟長怎樣的小孩。她的語氣變得有些猶豫：「那……可能會被選來演『羊』吧？」
如果我被選為羊，要怎麼辦啦？
姊姊急著安慰快要哭出來的我，直說不會啦不會啦，老師通常都選男生當羊啦。可我聽了更想哭。因為那時大人們第一眼見到我，多半叫我「迪滴」。
選角那天，一位總是梳著兩條辮子的漂亮女同學，被選為天使；另一位紮長馬尾的可愛女同學，被選為瑪麗亞。而頂著一頭五公分小平頭，一身黝黑膚色散發豔陽氣息，看起來如同小男生，實則是女孩子的我，的確如同姊姊所安慰的，並沒有被選為羊。
因為我是羊群旁邊的————牧羊人。一個披著長袍，拿著長柄手仗，感覺像是老阿伯的那種角色。
那一年，我們班沒有留下大合照，只有每個角色表演時的側拍照。照片裡的我，頭戴淺藍毛帽、身穿淺藍長袍、拿著藍黃相間的長棍，腳下則有一排趴在地板上，扮演羊兒角色的同學。羊兒同學們的臉，幾乎都被銅色面罩遮住了，看不見表情，但他們趴在地上打滾的模樣似乎很開心；而站在他們身後的我，臉真的好臭。
長大後看到這張照片，覺得至少自己還有露臉，也有專屬長袍；而趴在地上的羊同學們，可是穿著「羊裝」、戴著看不到臉蛋的面具欸。
當時，老師喊著「三、二、一」，替我們拍下這張定裝照時，我腦中一直分心想著：「我沒有被選為天使或瑪麗亞，但也不是羊。那我到底是漂亮？還是不漂亮？」
那陣子在排演時，只要一穿上牧羊人服裝，便胡思亂想這個問題。老師再三叮嚀我：「你是牧羊人，帶著羊群們來，跪在瑪麗亞與剛出生的耶穌前面一下後，就可以立刻站起來離開了。知道嗎？」我點點頭，滿腦子卻仍在想：我到底漂不漂亮？
終於來到正式表演那天。
儘管我的戲份如此少，連一句台詞都不必記，但上台時，一跪在瑪麗亞面前，見到前方扮演瑪麗亞的同學，身穿輕飄飄的白紗裙，我忍不住開始想：「這白紗裙好美哦……是不是漂亮女生才能穿這個？我也好想穿喔……」
我呆呆地跪著，盯著白紗裙許久，久到全然忘了要起身帶羊群離開。瑪麗亞愣住了，天使愣住了，羊兒們也呆呆地，與我一起跪在地上好久好久。
一旁老師看不下去，直接跳上台來中斷戲劇，拉著我起身。我帶著羊兒們徐徐離開舞台中央時，聽到台下的家長觀眾們傳來刻意壓低、像是碎浪在起伏的一片笑聲。
雖然出糗了，但這個平安夜依舊非常美好。表演結束後，大家圍在一起，邊跟著節奏拍手，邊唱著「金勾杯～～金勾杯～～」以及其他不知道在唱什麼的歌曲後，就開始吃吃喝喝一堆餅乾和汽水。
當時的教室中央，擺出一棵大型聖誕樹，樹上掛著紅色、金色、銀白色的彩燈，樹下堆疊著好幾盒包裝後的禮物。那個畫面，與姊姊說過的聖誕節故事幾乎一模一樣。只是，沿著聖誕樹上方看過去，教室後方有一座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神像，我看了覺得有點害怕；而且，教室裡沒有煙囪，也沒有胖胖的聖誕老人。
但沒關係，今天不需要掛襪子許願了。老師說，等一下的抽獎節目裡，人人有機會，人人都有獎。
最後，我抽到那天看起來最大包的一份禮物。絕大多數同學現場就拆開禮物，多數是餅乾或糖果。但我不想公開拆禮物。這不只是我的第一份聖誕禮物，也是第一次收到包裝得如此漂亮的禮物，我要分享給家人。
興奮地抱著禮物回家。拆開後，是一套純白色、繡著紅色滾邊的長袖長褲運動服，穿起來很像李小龍，另一種版本的李小龍。生平第一次摸到新衣，聞起來有種嶄新的味道，可惜衣服過大，我不能穿，只好讓哥哥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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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，沒繼續在托育班那裡上學，很少有機會過平安夜或聖誕節了。直到小學六年級的上學期末，頂著東北季風走路回家的某一天，看著澎湖冬天路邊常見的枯瘦樹枝，突然覺得，如果能在樹枝上掛著紅色、金色或銀白色的彩燈，樹下再放上幾個禮物，那原本灰灰暗暗的寒冬，是不是就能變得溫暖一點、活潑一點，如同平安夜的寧靜節慶感呢？
隔天到校，立刻與朋友討論佈置聖誕樹的點子，但問過一輪好友，每個人家裡都沒有栽種大棵樹木，更甭論那種像是聖誕樹的樹木了。好吧，那就把點子改成舉辦平安夜聖誕晚會！
邀請了總共十位女同學，選定一位好友的房間作為晚會場地，時間敲定在週末晚上六點半，每個人繳 50 元，作為當天餐點預算。
晚會當天下午，身懷同學們所繳交的鉅款，我與朋友先到家裡附近的超市，一邊敲著計算機精打細算，一邊挑了好幾包餅乾、好幾罐果汁飲料；結帳後，兩人一起提著沉重的袋子，提到晚會場地放著。好多人已經先到了，大家都趴在圖畫紙上，一筆一畫，繪著聖誕樹、聖誕老公公、雪橇、馴鹿、雪花，繪著我們腦海裡的聖誕印象。
作畫完成。沿著圖像的輪廓剪下，背面抹上膠水，小心翼翼地貼在好友房裡潔白的牆壁上。我聽到好友一邊用手按壓著剛黏上牆壁的畫紙，一邊喃喃自語著：「如果媽媽明天看到，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氣……」
貼好後，大家一齊坐在地板上看著房間。原本乾乾淨淨的白色牆壁，此刻多了雪橇、馴鹿、雪花，多了紅色、綠色、金色，平安夜的氣息瞬間盈滿房裡。滿意地點點頭，再將兩大張矮桌並排一起，放上剛買來的食物。
佈置完成，看看手錶，快要六點了。我們趕緊跳上腳踏車，各自衝回家洗戰鬥澡，要趕在六點半前再次回到這裡。今天，大家都取得爸媽同意，打算在好友家待到晚上八、九點；頭一次被允許在外頭待那麼晚，不曉得這是節慶的特權，還是長大的特權呢？
晚間六點半，大家準時出現。鄉下小孩沒有華麗的 dress code，沒有交換禮物，也沒有可以播音樂的機器；但我們有牆上的手繪圖畫、大家湊錢買的餅乾飲料，以及興奮到幾乎要溢出喉嚨的心情。
那時，正是隆冬，東北季風不斷吹打著好友家的大門，門窗時不時發出「轟隆——隆」聲音；那時，再過不到半年，我們就要從小學畢業了，大人說，小學畢業就代表告別兒童身份。時間可以不要過那麼快嗎？
但今天什麼都不要想，只要好好享受平安夜就好。十個小女生靠著矮桌，圍坐在地板上一圈，在小小又暖暖的房間裡，一邊聊著聽說班上誰喜歡誰，一邊搶食每包拆開的餅乾。
接著，我們一齊舉起手中裝滿果汁的紙杯，模仿電視廣告裡大人聚會的模樣——乾杯，祝平安夜快樂，祝聖誕節快樂！🎄 🎄 🎄 🔔 🔔 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