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媽媽的話

小時候我就是個呆呆的小孩。雖然功課還可以,卻莫名其妙地在許多小事上,學習能力極為遲鈍,因此,經常聽到媽媽碎念我:「厚,笨蛋啦!」

她講「笨」這個字時,發音是「ㄅㄨㄣˋ」第四聲,近似 pùn 的發音。

當時感冒看診,媽媽都要特別請託醫生,說:「我們家這個妹呀,很憨慢,不會吞藥丸,拜託拜託幫忙開藥粉。」

鄉下小診所鄉音厚重的老醫生,總是一邊在病歷表上用潦草到不行的英文寫著內容,一邊抬頭瞥了我一眼,溫和地笑笑:「藥粉比較苦喔。妹妹你不怕嗎?」

坐在診療椅上、芳齡 12 歲的我,旋即挺起肩膀,以堅毅的神情搖搖頭,像是在告訴這位老醫生:當然不怕!只要可以不吞藥丸,吃點小苦算什麼!

然後,拿著一袋同齡小孩怕到不行的藥粉,昂然跳上媽媽的機車後座回家。

但有次老醫師休診,我們只好轉到其他診所看診。回家後用完晚餐,正要吃藥時,拆開藥包才發現,晴、天、霹、靂,裡頭躺著一顆顆鮮豔欲滴的藥丸。

「啊!袂記跟那個醫生講了!」媽媽拍著額頭,有點懊惱,然後轉過頭來,用銳利的眼神把我從頭到腳、再從腳到頭掃一遍:

「汝已經六年級了,也應該學吞藥丸了。」

那夜,我在媽媽一邊說「厚,ㄅㄨㄣˋ 蛋啦,就這樣吞~下去,不就好了嘛!」的碎念聲裡,一邊哭到整張臉紅通通,再一邊吐了不曉得幾顆藥丸後,終於在小學畢業前夕,成功習得人生一件重要大事——吞藥丸。

也是直到小學畢業前夕,我才學會怎麼用打火機點火。

我一直很怕明火。瓦斯爐就算了,至少開關打開後,可以立即跳離一公尺,讓火焰離身體有段距離。可是,從打火機「咻」一聲中長出來的橘中帶藍火花,離我的胖胖手指那麼近,還會隨著吹來的風,不斷左右晃動,感覺下一秒就會吻過指尖。

這種恐怖的東西,為什麼還要我一直用大拇指按著開關不放呢?

有一次要拜拜的時候,媽媽要我用打火機幫忙點香。我一邊發抖地嘗試用大拇指按壓打火機開關,一邊驚恐地泣喊著「啊~啊~啊~我要被火燒到啦~~」,再搭配上媽媽一邊唸著「袂曉用賴打,汝真正伍告 ㄅㄨㄣˋ 蛋」(不會用打火機,你真的有夠笨蛋)的背景音,一來一往好幾回合,才終於學會了如何使用打火機。

然而,第一次被講「ㄅㄨㄣˋ 蛋」,是小學低年級的某個寒假。吃飯時我不小心笨手笨腳摔破碗,陶瓷碗碎片與碗裡的飯菜,同時摔落地上,像一幅立體的潑墨畫。

見狀,她趕緊跳起來,先把我拉離案發現場,怕踩到碎瓷片受傷,然後一邊喃喃自語「碎碎平安」,一邊對著還愣在原地,對著潑墨畫發呆的我說:

「厚,ㄅㄨㄣˋ 蛋,還不趕快拿 ㄅㄨㄣˋ 斗(畚箕)來!」

回神後,我趕緊奔去客廳的角落,拿畚箕跟掃帚給媽媽。碎片與飯菜被畚箕掃起來,丟到垃圾桶裡了。

聽到媽媽講「ㄅㄨㄣˋ 蛋」與「ㄅㄨㄣˋ 斗」時,我認為這兩個「ㄅㄨㄣˋ」就是同音同字。

所以笨=畚,毫無疑問。

寒假結束,開學了,學校作文課題目寫「過新年」。我在作文簿裡詳細描述除夕前家裡大掃除的景況,例如:我負責哪種打掃工作、掃了哪一片地、擦了哪張桌子等等。

秉持著我手寫我口的理念,文章裡提到媽媽教我怎麼握掃把、怎麼使用畚箕時,雖然才剛學了一些國字,還不太確定「畚箕」兩個字怎麼寫,但刻意不用注音,優越感十足地用國字寫下大大的「笨斗」兩字。

拜託,我跟其他同學可不一樣,我是班上的國語小老師咧,當然整篇作文都要用國字啊。

一週後,作業發回來了。翻開那篇作文,老師用紅筆在上頭批注了大大的「甲上」;而我寫著「笨斗」的那兩格,老師很仁慈,沒有用紅筆畫下慘烈的刪除線,只在旁邊的空白處,用鉛筆淡淡地,輕聲細語地,寫下小小兩個國字:畚箕。

在年紀更小,大概三、四歲的時候,媽媽突然心血來潮,神秘兮兮地說要教我們講英語,而且是教怎麼用英語從 1 數到 10。我眼睛發亮地盯著她。

她伸出兩顆拳頭,左手的大拇指先站了起來,說著「萬」;食指站起來,說著「兔」;再來中指站起來,說「淑力」。

接著,其他手指陸續一個個站了起來,同時聽到她按著節奏說「厚、壞、西素、雪文」。數到第七個數字,發音跟台語的「雪文(肥皂)」一模一樣,有夠好記。

數完七根手指了。還剩下最後三根指頭,最後三個數字。

這時,她突然停下來,眼神變得萬分認真:「續落來,這三個最難記哦!但只要照我發明的唸法,就不會忘記!」

我一邊跟著用拳頭數手指,大氣都不敢喘,專心盯著她的嘴唇發音示範。

媽媽的下顎張開,舌根輕輕下壓,再抵住前齒,用點力氣發音:

「很、難、聽。」

對,就是國語發音的那個「很、難、聽」的「很、難、聽」三個字音。但三個字都是由高音瞬間降到低音的去聲調,四聲發音的「很、難、聽」。如果用拼音來註記,當時她的發音類似「Hèn、Nàn、Tìn」。

太厲害了!我立刻就學會怎麼用英文從 1 數到 10 了!媽媽果然是媽媽,能讓三歲小孩如我,瞬間學會怎麼用英語數十個數字,厲害厲害。

隔天起,經常向玩伴們炫耀,我會講英語哦,是媽媽教我的哦。然後模仿媽媽掄起拳頭的模樣,一邊用英語數數字 1、2、3,一邊依序揚起手指。

萬、兔、淑力,

厚、壞、西素、雪文,

很、難、聽。

你看,我沒騙人吧,我真的會講英語!

鄉下小孩沒人學過英語,每個人聽到我數著手指,依序講出十個英語單字,每數一個數字,就「哦~」一聲的看著我,最後全都一臉崇拜地「哦哦哦哦~~」。

多年後升上了國中,在學校上英語課,才發現媽媽的「很、難、聽」指的是「eight、nine、ten」。

「媽媽版」的發音與正確發音的差距,大概就像馬卡龍與保麗龍的差別。無論從音韻或意義的相近性來看,在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系統基礎下,這兩個都是截然不同的物種啊。

當時聽著台上英語老師唸出這 10 個數字的我,忍不住傻傻地會心笑了出來,覺得好像突然懂了媽媽藏在諧音梗下的心思——對她來說,英語真的是「很、難、聽懂」的語言啊。

長大後,終於比較能掌握國語、英語以及「媽媽語」,不再被這三種語言給搞糊塗。

前幾年夏天回澎湖老家,媽媽叫我騎機車到市區一趟,幫她買鬆緊帶,要修改衣服用的。

澎湖夏日的太陽會咬人,我全副武裝身著防曬外套、口罩、手套,準備出門。

戴上安全帽前,突然想起市區中華路上,有間名為「梅花」的小店,賣著許多手工藝品相關東西,像是毛線球、縫紉針線等,不曉得這間店有沒有賣鬆緊帶?

畢竟太久沒在澎湖走跳,已經不太熟悉這裡的生活圈了,於是隨口問了媽媽:

「要買糾帶,是去馬公那間叫『梅花』的店買嗎?」

媽媽的上半身從門口探出來,連忙糾正:

「毋是毋是!『梅花』沒有賣糾帶,要去『蓮花』對面的那間店買!『蓮花』的對面,哉某?」

對面?對面那間店叫什麼?

媽媽不清楚,只知道就在一間店名叫做「蓮花」的正對面。她口頭快速描述了蓮花的地理位置,剛好就距離梅花不遠,都在北辰菜市場附近的巷子裡。

於是我跳上機車,引擎催下去,朝著市區疾駛而去。後方還傳來媽媽扯著喉嚨大喊:

「是『蓮花』!『蓮花』的對面喔!!」

路程上一直在想,這些店真有趣,又是梅花又是蓮花,都是「花系列」。是老闆們的名字嗎?還是因為找了同一位算命師取的呢?

到了那狹窄的巷子口,引擎熄火,左轉右看,上看下看,就是沒有一間店名的招牌是寫著蓮花,更別提其他花了。

這條巷子裡,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花香啊。

突然間,瞥見了這個叫做「蓮花」店名的招牌,腦中原本打結的疑惑瞬間鬆開,像是突然看懂了迷宮圖的設計走向,也明白了媽媽所指的「蓮花的對面」在哪裡了。

跳下機車,毫不猶豫,直直往招牌的對面商店走去,向櫃臺前的老闆說:「兩條鬆緊帶。」老闆拿出我指定的樣式,完全是媽媽需要的尺寸與顏色。

結帳後,拿著鬆緊帶離開店裡。跨上機車,戴上安全帽前,我抬頭看了一眼媽媽口中那間名為蓮花的招牌。

招牌很舊,但字跡又大又清楚,上頭寫著:

「連發中藥房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