盪鞦韆




站在操場旁遊戲區,默默數著排在前方的人頭。一個、兩個、三個。只要再等三個人,就輪到我了。

已入秋了,但高雄白天豔陽依舊如火,排隊排到汗流浹背。不過,今天我跑得很快,順利搶到隊伍前面位置,下課結束前,再玩個兩輪盪鞦韆,應該沒問題!

剛上小學沒幾天,就發現學校裡的鞦韆實在太好玩。

教室剛好在遊戲區旁,再加上我個子矮,坐在前排第一個座位,恰好緊鄰教室門口,簡直天助我也。每天每天,待下課鐘聲敲出第一聲「噹——」,還未響完,便迅速邁開小短腿衝向操場,拚盡全力搶鞦韆。

左右兩排,分別是兩條長長人龍。大家都很有規矩,搖幾下鞦韆後,便換給下一位同學。搶鞦韆搶了一個禮拜,發現只要一開始能衝到隊伍前五名,搖個幾次後,立刻重回隊尾排隊,通常能在十分鐘下課裡,順利盪鞦韆兩輪以上。

現在正在盪鞦韆的有兩個人,左側鞦韆坐著一位女生,右側坐著一位男生。女生盪了幾下後,臉頰閃著紅通通的天然腮紅,跳下來,把空位留給左側等候的同學。

我排的是右側。只要等那位男生盪完鞦韆,下一個就輪到我了。

可是,他怎麼盪好久…好久…?旁邊的鞦韆座位已經換過兩個人了,為什麼他還一直盪個不停,遲遲不下來?

緊張地瞥往教室那頭,不知道離鐘響還有多久?他到底什麼時候盪完?如果一直不下來,現在要跑去另一側重新排隊嗎?可是,原本下一個就輪到我了,好不甘心啊。

果然人多必有白目。今天運氣不好,碰到霸佔鞦韆不放的臭男生。只好冷眼看著他把自己擺盪成超過 90 度的拋物線,聽著他連續尖叫釋放電力,等這位大爺終於心滿意足,滿頭大汗跳下鞦韆後,空位才讓出來。

開心地一屁股坐上鞦韆的長條木板座位。座位還熱熱的,不知道是太陽溫度,還是前人的屁股餘溫,管他的,雙手抓著兩邊長長鏈繩,正要準備盪起來。

忽然,瞥見排在後方一位高瘦女孩,兩眼充滿渴望地看著我。那種等待眼神,跟剛剛我盯著那位白目的眼神,很像,卻又不一樣。我是無盡厭煩的等待,她則是溫柔含蓄的等待。

不忍心,於是轉頭向她說:「你幫我從背後推盪鞦韆,等下換我幫你?」她愣了一下,雙頰瞬間浮出開心的粉色,立刻跑到我背後幫忙推盪鞦韆。一搖一晃後,再換她坐上鞦韆,我幫忙推盪鞦韆,就這樣循環了好幾回。

有人在背後幫忙推鞦韆,才發現——兩人的鞦韆,遠遠比一個人好玩太多了!

平常時,跳上鞦韆後,得先站在木板座位上,努力運用大腿與腹部力量往前推,再往後拉,才能把鞦韆盪高;等鞦韆具備一定角度的拋物線後,再抓緊時機一屁股坐下,享受鞦韆的擺盪餘波。但肢體協調不怎樣的我,老是抓不準何時坐回座位,經常一路站著盪完鞦韆。

有她的幫忙,我能輕鬆坐在鞦韆上,晃啊晃,晃到眼前高處,仰視遠方操場上的小小人影;再晃回後方高處,俯視著鞦韆區的褐色泥土地。

我倆笑得超開心,臉龐熱熱的。頭一次,在下課時間盪鞦韆盪得如此盡興,沒有其他白目佔著位置不下來,也沒有其他人等在後面排隊。

欸,等等……其他人呢?

回過神才發現,偌大操場遊戲區,只剩我們兩個。而上課的鐘聲……呃,剛剛有聽到打鐘嗎?

對視一眼,立馬跳下鞦韆跑回教室,連再見都來不及說。

氣喘吁吁跑著跑著,發現她竟跟我跑進同一間教室——原來我們是同班同學啊。

兩人悄悄從教室後門溜進去。她坐在最左側靠牆那一排,我坐在最右側靠門口那一排。當時班上將近 40 人,且剛開學沒幾天,兩人座位又離這麼遠,難怪都沒發現她跟我同班。

台上的老師,正背對著大家寫黑板,並未察覺異狀。鬆了一口氣。她從教室那一側偷偷轉頭,向我咧嘴笑得很開心。

剛剛忙著盪鞦韆沒細看,此時才發現,她長得好漂亮。梳著兩條長辮子,垂掛肩膀;標準鵝蛋臉,卻又不會雙頰過瘦;眉毛濃密又微彎,還有著今天醫美診所指定的標準韓式挺鼻。

在很容易乳牙長得歪勾起挫的七、八歲年紀,她笑起來,露出一排整齊白淨牙齒,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「齒若編貝」。

有了「共患難」小秘密後,我們成了要好朋友。

那天起,只要一下課,我倆便衝去搶盪鞦韆。回家路線彼此重疊,經常一起走路放學。當時正逢十月秋老虎,小學低年級下課時,天空還豔陽高照,陽光高溫狠狠咬著地面,媽媽偶爾給我零用錢,我會在回家路上買一根冰棒,兩人你一口、我一口。第一次段考後,我第一名她第二名。覺得我倆就像好姊妹。

她功課很好,卻不計較成績或名次。某次段考前,姑姑說只要考第一名,就送芭比娃娃當禮物。從沒拿過新玩具的我,得失心過重,那次考試被她超越了。原本自信絕對到手的娃娃,就這樣擦身而過。見我心情低落,她主動拿著自己的成績單私下問導師:「會不會算錯分數了?」無意間撞見這一幕,才知道她好在意我的情緒,甚至一度打算放棄應得的名次。

她有超齡的端莊,現在回想會令人心疼的那種端莊。當年小屁孩每天嘴裡都是「我媽說」、「我爸說」,一下課就「哐啷、哐啷」地把玩口袋裡零錢,衝去雜貨店買糖果;她很少如此,每天都梳著兩條整齊辮子,幾乎沒見過她身上有任何零用錢,嘴饞時,卻敢搶我的冰棒吃。

她的美好光芒四射,經常吸引大人駐足。有次,我們一起拿著功課在導師室向導師問問題,恰好碰到隔壁班導;對方一見到她,便不斷稱讚她如此漂亮、如此討人喜歡。她被稱讚得很不好意思,有點慌張地歪著頭,不知如何回應,露出招牌溫柔淺笑,看起來更可愛了。

我們放學走路回家時,還曾碰到騷擾。某次,路上有兩名大人,一位拿著麥克風,另一位扛著攝影機,似乎是電視媒體隨機尋找小朋友進行街訪。拿麥克風的大人,一看到她,眼裡瞬間亮起狩獵光芒,直往這裡衝來;扛攝影機的大人,動作更敏捷,原本鏡頭還晃來晃去,正在路邊隨意取景拍攝,一見到她,厚重鏡頭立即轉向,直直瞄準她的美貌。

他們一直拉著她的手腕,稱讚好漂亮好可愛能不能上鏡頭採訪一下呢?她不斷害羞推託「不可以,爸爸會生氣」,怪叔叔檔仍舊糾纏不放,持續騷擾兒童。

突然間,我有點生氣,拉著她的手轉往一旁商圈。跑著跑著,斜眼瞥見她的側臉,氣喘吁吁,滿臉通紅,但嘴角仍淺淺笑著,掩不住剛剛被不斷稱讚的羞怯。

隱約明白,我氣的不是她被騷擾,而是自己被晾一旁無人聞問,才會以保護之名,強勢地拉著她離開。

呆呆地看著她的側臉,想到自己雖然總是站在她身旁,可無論是隔壁班導或那兩位怪叔叔,在大人眼裡,他們只看得見她。

那一刻,內心有塊隱密空間,正在慢慢黑化。

或許是學校老師偏心得有點明顯,人緣一向很好的她,班上開始有少數同學有意無意排擠。他們知道我倆關係不錯,特地前來「挑撥離間」。我表面上裝得像是被他們說服,實則早就嫉妒已久。

於是某天,我跟著那幾位不知道在氣撲撲什麼的同學,下課時來到她面前,每個人殘忍地輪流說出對她的不滿。早就忘記其他人的不滿是什麼,但永遠忘不了自己當時對她說出的不滿:

「你每次都吃我的冰棒!那是我媽給我的零用錢買的,還來!」

脫口而出時,雙眼對上她回望著我的眼神。她的眼神,並不是表達自己受傷了、難過了,而是「原來我這樣做會讓你不舒服」的自責。

這眼神,讓我好不安。

拚命壓下心中不安,不斷自我說服:「我沒有錯!她每次都免費吃我的冰棒,很過份!」那天在學校裡,我們沒再講到一句話。上課時心不在焉,一直想著放學時該怎麼辦?要跟她一起回家嗎?當放學鐘聲一響,我決定一溜煙跑去找其他同學。

拉著其他同學的手踏出教室時,偷偷覷見她自己一個人,坐在人愈來愈少的教室裡,慢慢收著書包,收了好久好久。我知道她一直看著我的背影,而我不敢回頭。

過了幾天,與其他同學正在玩耍時,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,兩顆清亮大眼看著我。她的嘴角失去招牌的溫柔淺笑了,而是僵硬地向上拉出一個緊張的微笑弧度。

她鬆開鼓鼓的右手拳頭,露出掌心的兩、三枚五元硬幣:「這是要還你的冰棒錢。」

每每回想到這一幕,已經成為大人的我,仍然好想哭。當年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一個善良的朋友?從來沒有零用錢的她,那時又是如何費盡心思,才能拿到那些五元硬幣的呢?

但當時幼稚的我,盯著那幾枚硬幣幾秒鐘後,依舊把硬幣拿了過來,在其他同學面前裝作大器地原諒她。她的性格本來就好,原想暗地排擠的那幾位同學,沒多久就放棄了,包括我。她很快又與大家打成一片。

內心明白,是她原諒了我。她全然地接受我的一切,包括我那時的嫉妒心與小心眼。

後來同班的兩年裡,我倆依舊每天下課一起去搶盪鞦韆,一起放學。但她再也不跟我搶冰棒吃了。其實,好希望她主動開口說要吃冰棒,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分她一半。

二年級學期結束前,老師請大家填寫學生自我報告,裡頭有一欄是「最好的朋友」。看到表格第一眼,先快速填上她的名字;寫完後內心卻有點愧疚,總覺得經過那次硬幣事件後,她應該不會填我吧?

想了想,拿起橡皮擦,擦去她的名字,重新填上另一位坐在附近、關係也不錯的朋友名字。

隔天,大家紛紛分享自己的報告內容。她來到我座位旁,問我「最好的朋友」填了誰的名字。我故做輕鬆,指指座位附近那位朋友;她則再度露出招牌淺笑:

「我填你的名字哦。」

我覺得自己一定又傷害她了。

學期將結束前,回家路上她告訴我,暑假時全家要搬到○○縣,之後會轉學到○○國小了。聽到當下,講不出任何話,只能「喔」一聲,雙手緊抓後背書包的兩條揹帶,兩人一路安靜地走回家。

已經走到她家了。今天的路程怎麼這麼快?

不曉得她是想照顧我的情緒,還是真的很期待搬新家,在向我說掰掰前,她揚起比平常更開心的笑容弧度:「聽說新家附近有公園,可以每天盪鞦韆喔。」她留給我新家電話。

點點頭,我默默走回家。那天,是暑假來臨前的豔夏,天氣好熱,與當時我們搶冰棒吃的那些大熱天,一模一樣的熱。

結業式那天,她沒來學校。放學後,單獨走去她家,在屋外探頭探腦,想在她搬家前見她一面。不曉得是她的叔叔還是伯伯,一眼就認出我,知道我是那位每天與她一起走路回家的小女孩,特地從屋裡起身,推開紗門:

「○○○昨天搬走了,已經不住在這裡了喔。」

已經搬走了?不是說暑假才會搬家嗎?趕緊跑回家,趁著媽媽出門時,偷偷用室內電話撥打長途電話給她。聽著電話撥通後的「嘟——嘟——」聲,心臟跳得有點快,那是我第一次撥電話給親戚以外的人。

撥通後,是她爸爸接的,他把電話轉給女兒。她在電話中說:「新家附近的公園,真的有盪鞦韆,不用到學校搶了!」

她的語調很開心,我卻很落寞。她已經搬到沒有我陪她走路回家的地方了,她依舊很開心,我則有點吃味;可是,想到她好不容易可以住在一個更好的地方,就覺得自己的吃味太自私了。

後來,我們只再通過幾次電話,就沒有後來了。友誼也難敵遠距離,不再天天見面的我們,在電話中聊著聊著,就散了。

整理舊相片時,發現一張小學照片,是當年某月份的壽星慶生會。壽星們站成一排,在講台上合照,後方黑板上寫滿老師的祝福話語。我站在前排,高瘦的她則在我的左後方。原來,我倆是同一個月份出生啊。

生日快樂!我的友情初戀。

(Photo Credit: Pixabay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