洋裝穿起來美不美，三大關鍵點是胸圍、腰圍，以及臀圍。三圍合身，任誰穿上都窈窕動人。
但常見情況卻是——胸圍、腰圍合身，臀圍則太小；若胸圍、臀圍合身，腰圍便洩氣般鬆垮垮；倘若臀圍、腰圍幸運地合身，這件洋裝必定走向「穿得上去、脫不下來」命運。
我是平凡女生身型，能買到的成衣洋裝，這三大關鍵點的交集往往是令人沮喪的空集合。
挑個衣服也如此多舛，每次刷卡前只好「買大不買小」，選擇那種穿上後胸臀合身、但腰圍略鬆的尺寸，內心再偷偷把獲得這件美麗洋裝的總成本，多加上 200 元至 500 元。
特地預留的這筆錢，會投資在——讓人變得更美的裁縫師巧手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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買了衣服後，最常去水源市場，雙腳在那座經常停電不運轉的電動手扶梯上奔啊奔，奔到裁縫師工作室聚集的二樓。
來到二樓，左側工作室招牌寫著「剪刀手」，中間工作室招牌是「楓采」，右側招牌則是「玉美」。
楓采，聽起來好像麵包店或鮮花店；剪刀手，感覺很厲害，但很像理髮廳名字；玉美，像是逢人就叫「帥哥美女」的熱情鄰居阿姨，開早餐店的那種。
要選哪間呢？雞蛋不放同個籃子裡，乾脆分散風險，把兩件衣服分別拿給剪刀手跟美玉，試試看彼此投不投緣吧。
一週後，從剪刀手與玉美那裡，取回修改好的衣服，在房裡對著連身鏡轉圈圈，看著鏡子裡合身但不過度貼身的腰間曲線，特別滿意。
隨著日子愈過愈滋潤，臉上長肉，身體也長肉。某日，套上一件暗紅色圓裙前，先深呼吸，縮小腹，好不容易將身體順利擠進圓裙裡，腰間肉肉的回饋立即告訴我——
沒、辦、法、順、暢、呼、吸！
趕緊脫下圓裙，腰間旋即浮出一圈淺淺的鬆緊帶勒痕，像在大力控訴主人當初如何逼迫其穿上過小的裙子。
這件圓裙可是衣櫃裡的寶貝（之一）啊。褶痕自然，走起路來，裙擺隨著腳步前後搖曳，像朵倒置的玫瑰。就算天崩地裂海枯石爛，我也不與妳分離。雖然現在來不及減肥了，但別擔心，等我，一定會把曾經的妳救回來！
仔細摺好圓裙，放進紙袋，速速奔向水源市場。上了二樓，左邊的剪刀手和右邊的玉美，雙雙恰好休假中，工作室空無一人，內部黑漆漆，大門深鎖。
在光線偏暗的左側角落，只有正中央「楓采」的燈箱，亮著。
隔著楓采工作室的透明玻璃門，看到戴眼鏡、綁低馬尾、穿著淺色典雅花上衣的老闆娘，正專注盯著裁縫機，「喀喀喀、喀喀喀」地在客人衣服上紋出一條條新縫線。
被老闆娘眼神裡的光，攫住了，不自覺地走向這間名字像麵包店或鮮花店的工作室。
一踏進工作室，老闆娘停下手裡工作。像是不需明說的默契，沒有任何招呼，她就只是坐在那裡，靜靜地等著客人拿出某件衣服後，再靜靜地聽著客人東抱怨西抱怨，從客人的碎念裡，拆解他們的需求，再來拆解衣服。
我從紙袋拿出圓裙，像在跟姊妹淘碎念，嘰哩呱啦地抱怨：唉呀最近變胖了，所以這件太小了，但我豪喜歡，可不可以把腰圍改大一點，但又維持原本的裙擺長度和弧度呢？
老闆娘接過裙子，先翻到內裡，審視一遍裙子的做工和縫線；再翻回正面，看看裙擺的長度與弧度。拿出軟尺量量我的腰圍，確認要改成何種寬度後，點點頭說只要幾佰元，下週來拿。
報價報得這麼爽快，卻令我莫名地有點擔心。聽說有些衣服改寬改大時，得用類似布料來補，價格會多好幾百；可這報價這麼親民，會不會是敷衍我？
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：「那……我要去買差不多的布料，拿來給你修改用嗎？」
「不用！剛剛看內裡有多出來的布料，我用那些布來補就好。」她遞給我收據，聲音細柔，語氣卻豪邁。
踏出工作室，把那座依舊停電不運轉的電動手扶梯當作普通樓梯，咚咚咚地踩下樓時，內心仍有點不安。
老闆娘的話是什麼意思呢？什麼叫做「多出來的布料」？該不會得把裙子剪短一截，或把裙擺變窄一段，再拿剪下的布料來補腰圍吧？這樣不就破壞掉裙子版型了嗎？可都把衣服交到對方手上了，假如真的被改壞，也不能怎樣，就當作是快樂肥的代價吧。
取回衣服那天，從紙袋裡拿出裙子後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，看不出什麼差異。會不會根本沒有改啊？為求謹慎，把工作室角落的簾子「嚕嚕嚕」拉上，在臨時更衣室裡直接試穿。
拉上後腰拉鍊時，不需深呼吸，也不需縮小腹，只聽到俐落的「咻」一聲後，便順利拉上拉鍊。仔細想想，最近穿這件裙子時，好一陣子都沒聽到如此俐落的拉鍊聲，總是一邊無視拉鍊在驚聲尖叫，一邊氣喘吁吁地硬把它扯上頂端。
簾子掀開，在連身鏡前左擺右擺。太不可思議了，這真的是那件一度讓我難以順暢呼吸的裙子嗎？
穿起來時，她的裙長、裙擺弧度，通通都與從前同樣搖曳；而那被好好安放的腰間肉肉，強烈地提醒著我——這是一件被加寬腰圍的，肉肉友善的，Eco-friendly 的，重生後的裙子。
換下裙子，離開工作室前，忍不住大力稱讚。天哪老闆娘你技術也太好了吧，到底是如何加寬腰圍的？很難找到修改痕跡耶！
老闆娘沒停下手邊工作，只略略抬起頭來，淡淡地笑。我以為那種笑，是類似那種從小美到大的女人，在聽到旁人又稱讚其外貌時，會露出的那種「這我聽多了」的柔笑。
可接下來，她一臉迷茫，拿起那件裙子，翻到內裡，看來看去，自言自語：
「奇怪，我也忘記我怎麼修改的了。」笑靨再度拉開：「改得很不錯，對吧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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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後，我投資了無數次的幾百元在楓采身上。即便後來搬到離水源市場很遠的地方，當衣服又給我忽大忽小時，依舊專程跳上捷運，前往水源市場二樓。
忽大忽小的衣服，有時是褲裝。高腰褲的褲頭，改得夠合身，穿起來才能有雙大長腿美感。已穿鬆的舊牛仔長褲，請老闆娘順著原本褲型，整件從頭到尾修窄，舊褲子重生，又是精神抖擻好褲一條。
更多的是裙裝。拿去修改的衣服，十件有八件都是過膝裙或洋裝。有次試穿修改後的過膝裙，在工作室連身鏡前，左轉轉右轉轉時，聽到老闆娘看著我的背影說：
「妳穿衣服很有氣質耶。現在很少看到有人穿這種風格。」
這種風格？我這種穿著是什麼樣風格啊？她想了三秒：「像是以前的風格吧。」
唉呀，這不就是指復古風嗎？老闆娘眼睛真利，一眼就知道我喜歡氣質復古風。
後來，我更躍升為服裝設計，想借用老闆娘巧手，對舊洋裝進行大改造。
那是在國外買的民族風黃色洋裝。泡在度假氛圍裡，總讓人看到當地元素就失去理性判斷能力；待一回到台北，瞬間人間清醒，狐疑地盯著同件洋裝，心想：
如果這件洋裝活在國外某個城市時，被認為如此美麗；為何場景換到台北時，就變成此怪異？那她的主體性究竟在哪？我該如何協助她賦權？
為了賦權這件洋裝，在 IG 追蹤了一堆日系女裝品牌，滑啊滑，看到一件當季洋裝新品，正是「民族風元素＋素色的魚尾裙擺」。很好，那美人魚尾般的裙尾，就是這個了，我要仿效這件日貨的風格，下手改造我的小黃洋裝。
拿著小黃洋裝，又衝到楓采工作室，以一種電梯簡報的氣場，搭配手機裡多張細節照片，向老闆娘闡釋我恢弘又創新的設計理念。
簡報完畢，老闆娘推推眼鏡，再三向我確認：「你想把洋裝尾部裁掉，再拼接不同布料，並改成魚尾裙擺嗎？」確定我就是如此固執後，她叮囑我如何到永樂市場二樓挑喜歡的布，選好後再拿回來改。
幾天後，拿著兩塊在永樂市場買來的不同布料，在老闆娘面前晃啊晃。左邊是素色米，右邊是黃色圓點點，她迅速選定右邊的黃圓點。
踏著輕快腳步，心滿意足走出工作室。緩緩步下手扶梯，內心的雀躍度則不斷向上。
一週後，迫不及待造訪楓采。老闆娘一看到我，先露出某種心虛表情，轉過身，遲疑地拿出小黃洋裝。洋裝尾部還沒被裁掉，正以暫時性的縫線拼接著黃圓點布料，向下垂墜成類似魚尾裙的樣式。
她一邊道歉，一邊煩惱說：「做到一半很猶豫。想說這樣改起來，真的好看嗎？所以不敢直接剪掉布料，想等你來再決定。」
老闆娘說的沒錯。看著半成品，幾乎就能想像成品模樣。沒有服裝設計底子的我，當初真的太天真了，妄想從直桶裙直接改成魚尾裙擺，而自己挑的布料，配上去也不太搭。
現在回想，老闆娘比我還重視這件洋裝的主體性啊。
可那時我不願停損，依舊請老闆娘按照原本設計進行修改。又過了幾天，取回大改造後的小黃洋裝，見到成品那一刻，內心終於承認自己把這洋裝毀掉了。
結帳時，報價太佛心。我懷疑，老闆娘是否把改造失敗的一半責任，也攬在她自己身上？
離開工作室前，她帶著歉意說：「你回家再試穿看看。有什麼問題再回來找我，好嗎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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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我最後一次去水源市場二樓修改衣服了。
因為不久後，疫情爆發，全台三級警戒。後續長達半年，沒再搭過捷運或公車，也很少跑到人潮密集市區，便轉而在住處附近，尋覓到一間技術不錯的修改店。
前陣子久違去了一趟水源市場。入口處那兩座電動手扶梯，終於能正常運轉，正徐徐地把客人們送上二樓。忽然想起，原來我去水源市場二樓修改衣服將近十年了。
上二樓，左邊的剪刀手正忙碌著，右邊的玉美也忙碌著；中間的楓采，戴眼鏡的老闆娘，正專注盯著裁縫機，「喀喀喀、喀喀喀」地在客人衣服上紋出一條條新縫線。
❖ 水源市場。楓采服裝修改工作室
地址：臺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四段92號2樓（水源市場2樓37號攤）
電話：(02)23640678，0953237628
營業：09：00～19：00（週日、週一休）
❖ 水源市場。玉美服裝修改
地址：臺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四段92號2樓（水源市場2樓38號攤）
電話：(02)23671087
營業：09：00～19：00（週一休）
❖ 水源市場。剪刀手服裝修改店
地址：臺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四段92號2樓（水源市場2樓60號攤）
電話：(02)23683591
營業：10：00～19：30（週一休）
❖ 水源市場
地址：臺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四段92號
電話：(02)23650797
營業：07：00～20：00（週一休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