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歲時,某天下午,媽媽說晚餐要煮我最愛的麵疙瘩。
食材擺開一列,正打算從揉麵團做起,媽媽突然間懊惱地說:「啊,袂記買麵粉了!」透明袋子裡的麵粉,只剩下一點點,份量不太夠。
她抬頭看看時鐘,有點晚了,現在跑出去買麵粉,再回來煮晚餐的話,用餐時間就會被拖到;如果有個人可以幫忙跑腿,就能抓緊空檔,先煮好別的菜,待會再趕快處理麵疙瘩。完美安排,超讚!
身著圍裙、戴著手套的媽媽,一轉頭,看到正在門前空地與弟弟玩耍的我。她拿了張百元鈔,對我招招手:
「噠,暗頓欲煮麵猴(晚餐要煮麵疙瘩),去菜市仔幫媽媽買一斤中筋麵粉,哉某。」
媽媽拿東西給我們時,習慣在話語的最開始或結尾,加上一、兩個發語詞。有時是「噠」,有時是「噠噠」,總而言之就是「噠」。後來一聽到「噠」,就知道要趕緊攤開雙手,滿心期待地接旨,因為等下就會發下糖果、餅乾或零用錢。
接旨後,發現是要幫忙跑腿。這麼簡單的任務,交給我當然沒問題!當時全家剛從澎湖搬到高雄暫居,只要走路 3 分鐘,就能抵達附近最熱鬧的菜市仔,叫小孩跑腿時特別方便。
握著百元鈔,頭也不回地邁開小短腿,朝著菜市仔方向前進。媽媽怕我跟店家講錯份量,不小心買太多,連忙在身後扯著嗓子大喊:「買一斤,一斤就好喔!」
走到巷口,轉個彎後,都還聽得到媽媽的聲音,在遠遠的那一頭迴盪:
「一、斤、喔~~~~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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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進去菜市仔,得先經過鄰居家後門,後門那塊空地養著好幾隻中型狗。
我很怕動物。即便這幾隻狗狗很溫馴,不咬人、不亂吠人,卻經常親暱地吐著舌頭跑來,對著我穿拖鞋露出的腳指頭,濕淋淋地舔啊舔。
當時,我總是被嚇得哇哇大哭,鄰居阿公聞聲,推開紗門走出來,慵懶地說:「妹妹免驚,伊袂咬人啦!」然後再慵懶地隨手驅趕一下狗兒。嗚嗚嗚,我管伊會不會咬人,拜託離我遠一點,不要舔我的腳指頭啦!
害怕歸害怕,今天是第一次被託付代購的重責大任,一定要順利達成任務!踏入那塊空地前,深吸一口氣,全身緊繃,躡手躡腳地走過鄰居家後門;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暫時停止呼吸,但在以頑皮豹姿態走過那條小路時,我還是先閉氣了好幾秒。
呼~~還好,今天那幾隻狗狗懶得理我。成功越過空地後,左轉,就是菜市仔的入口。
黃昏時分的菜市仔人潮洶湧,小小隻的我,前面、後面、左邊、右邊,通通被大人的身軀擠著。從縫隙間,看不清楚現在兩旁的店家是什麼,只能盯著地板,避免踩到地上的垃圾或髒水,盲目地被人群推著走。
每個攤位就像甜食一樣,把螞蟻般的一撮人群吸引過去後,那塊龐大又臃腫的群眾集合體才漸漸縮小、散開。啊,現在終於能看到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了。突然驚覺,已經不小心走到菜市仔尾,但媽媽叮囑我買麵粉的那家店,在菜市仔的中段,早就遠遠超過了。
等等,所以現在走到……菜市仔的最尾巴了?
眼睛瞄到,地板上飄著幾片深咖啡色的羽毛;鼻子聞到,濃厚的家禽臊味;耳朵聽到,身旁傳來既熟悉、又可怕的聲音:
「咕咕!咕咕!」
意識到這件事,從腳底開始忍不住發抖,全身每吋皮膚爬滿雞皮疙瘩。慢慢抬頭,發現自己的左側、右側以及前方,都擺滿了無數個籠子。每座籠子裡都擠滿了雞,每隻雞都在裡頭活蹦亂跳,努力想掙脫而出。
我,正位於菜市仔尾的——活雞屠宰攤。
所有動物裡,我最怕的就是鳥禽類。我愣在原地,跟一隻又一隻,一隻又一隻,一隻又一隻的雞群們的雙眼,四目相對。
牠們是無數隻活生生的雞,而我則變得呆若木雞。
有兩、三隻雞,沒被籠子關著,正抖著牠們長長的脖子,瞪著大大的圓眼睛,一步一步,一步一步,一步一步,朝著我靠近。
已經被嚇呆的我,此時才再度被嚇醒,整路「啊啊啊啊」尖叫著,飛奔離開菜市仔尾的活雞屠宰攤,往反方向的入口處逃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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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可沒忘記媽媽交代的任務。拔腿逃跑的同時,眼角瞥到一間擺滿各種乾貨、米、雞蛋等等雜貨的熟悉店面,立刻在店門前煞車。
氣喘吁吁地看著後方,好險好險,已經離菜市仔尾很遠,雞沒有追上來,終於可以放心了。經過剛剛這一折騰,全身都是汗,連手心也是。百元鈔呢?翻找口袋,找不著鈔票,完蛋!
幾秒後發現,鈔票好端端地被捏在右手掌心裡,但因為剛剛逃跑得太緊張,捏得太用力,鈔票沾到手汗了。沒關係,媽媽給的錢還在,我一定能完美達成任務的。
「老闆,我要一斤!」
掏出百元鈔時,有點害羞,這是第一次單獨幫媽媽買東西,顧店的阿姨老闆看到我這麼乖,等下應該會稱讚我吧。
遠離了活雞屠宰攤,這間店的乾貨味道好香,用力地吸一大口,想藉此覆蓋掉剛剛充斥鼻腔的禽鳥臊味。
「一斤?你要買什麼東西一斤?」
客人好多,阿姨忙著在空氣中甩甩紅白相間的塑膠袋,幫客人盛裝乾貨,找零結帳,於是頭也不抬地問我。
咦?媽媽剛剛叫我買什麼?
想不起來,只記得出門時,媽媽在身後大喊「一、斤、喔~~」的聲音。此刻,我真的呆若木雞了,不斷喃喃自語:「……不知道,媽媽說要買一斤……」
送走一波客人後,阿姨抽空蹲下來,溫柔地問:
「媽媽叫你來買菜嗎?」我點頭。
「袂記得媽媽講要買什麼嗎?」再點頭。
「媽媽有講過暗頓欲煮啥某?」我搖頭,說忘記了。
木雞如我,完完全全問不出任何線索。
於是,顧店阿姨與一旁等著結帳的客人阿姨,倆人強強聯手,運用過往輝煌經歷——擔任多年主婦,以及多年買賣東西的經驗——犀利地從「媽媽說要買一斤」這句話裡,一層層抽絲剝繭:
「這囝仔講要買一斤,應該毋是買米。阮這的人客買米,不會只買一斤。」顧店阿姨說出第一個推論。
「應該碼毋是買雞卵。做老母的,毋敢叫這年紀的囝仔買雞卵,等一下無小心落塗跤(不小心掉地板),攏總破去矣。」客人阿姨接著道出第二個推論。
「伊拿一百箍爾爾(拿一百元而已),一定毋是買店內比較貴的焦料(乾貨)。」顧店阿姨單手摸著下巴,像福爾摩斯辦案一樣,盯著我的百元鈔說。
「阮頭拄仔看伊跑來(我剛剛看她跑過來),直接停在你店前面,一定是媽媽給伊講過,要來你這。你這家店上蓋有名的,是生麵條跟麵粉。我猜,伊媽媽叫伊買麵條,或買麵粉。」客人阿姨綜合她的敏銳觀察,答案就要呼之欲出。
「那我先幫伊拿中筋麵粉一斤。阮這的人客最愛這款的!」
靠著無敵強大的女性直覺,顧店阿姨拍板敲定最終結果,立刻秤了一斤中筋麵粉給我。找零錢時,她柔聲柔氣叮嚀:「如果買錯了被罵,毋要哭,回來找阿姨,阿姨幫你換喔!」
我點點頭,呆呆地拎著一斤麵粉走回家,腦袋就如同手中的麵粉,一片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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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家了,把零錢跟手中的塑膠袋交給媽媽。她立刻從袋子拿出麵粉,什麼也沒說,忙碌地揉起麵團,準備煮晚餐的麵疙瘩。
啊!對厚,媽媽說過今天晚餐要煮麵疙瘩,我都忘記了。一看到那些雞,我什麼都忘光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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