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頭毛店的女兒




本文獲 澎湖縣政府文化局
113 年度「第 27 屆菊島文學獎」

我身著全副武裝,戴上頭盔,跳進太空艙裡,光速移動進入外太空。從透明頭盔向外看,各種太空異形撲面而來。身為太空戰士,我拚命發射手中的雷射槍。雙方廝殺一番後,終於獲得勝利,成功保衛地球。

此時,才滿頭大汗地拉開頭盔,回到最朝思暮想的地球,呼吸著新鮮氧氣。還沉浸於戰勝異形的喜悅裡,耳邊突然傳來人類聲音——

「迪滴,汝就乖喔,家己一个人耍喔?今年幾歲啊?」

一位阿婆客人的問句,立即把我拉回現實。我從燙髮機的前方椅上跳了起來,鼻孔氣到不斷噴氣。先撥一撥被汗水浸濕的秀髮,再揚起彎彎眉毛,雙手插腰,深吸一口氣,用畢生最強大的丹田力量朝著阿婆大吼:

「阮今年五歲,阮不是迪滴——阮、是、查、某!」

客廳裡一票等著讓媽媽燙頭髮的客人們,紛紛笑得東倒西歪,像澎湖冬天裡被東北季風吹歪一片的銀合歡。

是的,我是女生,而且是美髮店的女兒;但我沒有長頭髮、長辮子或長馬尾,連西瓜皮都稱不上,就連今天韓劇歐巴們的頭髮都比我長。

我的秀髮就是短短的三公分小平頭,搭配能完整露出寬闊額頭的極短瀏海,似乎深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天庭飽滿的好命相。可是,我已是五歲妙齡少女,不是一、兩歲的光頭小嬰兒了啊!

媽媽的美髮店就開在家裡一樓。從小,就知道自己家很不一樣。別人家客廳最顯眼的是電視或沙發,而我家客廳最顯眼的是——

兩張大型美髮椅,椅墊寬闊到足以盤起雙腿在上面打坐;兩張連著半身鏡的美髮工作桌;兩台附有吊式透明頭罩的移動式燙髮機,一台冷燙、一台熱燙;一座與沖水台相連的傳統綠色洗頭躺椅。

客廳的味道也不一樣。別人家客廳都是飯菜味、零食味、小屁孩味;我家客廳一年 365 天都飄著淡淡的洗髮精味、燙髮染髮藥劑味,以及來來去去的歐巴桑們身上的萬金油味。

雖然媽媽是美髮師,但好處還沒享受到,先迎來一堆行內規矩。例如:進門左側第一張美髮椅,如果當天還未有客人坐過,全家人通通不准坐,要是導致開市不利,保證看到媽媽一整天結屎面;收納吹風機時,吹嘴一定得朝屋內擺,否則留不住財源…等等。

最讓我無法理解的規矩則是——小孩子不能留長髮。

好幾次在剪頭髮前,向媽媽說想留長,她總一邊拿著剪刀咖嚓咖嚓地把我的頭髮愈剪愈短,一邊說:「頭毛太長會把身體營養吃掉,小孩子會長不高。汝想要長不高嗎?」

很多年後才知道,小時候的我每天都玩到汗流浹背,後頸總是濕漉漉一片,肩頭也因而冒出好些白色汗斑;可媽媽沒空每天幫我紮起頭髮,乾脆訂下「小孩不得留長髮」的家規。

剪髮完畢,媽媽雙手把我的頭擺正,叫我看著前方鏡子裡的自己,甜言蜜語哄騙:「汝看,汝剪完頭毛後,真、正、有、夠、水!」

鏡子裡映照出一位被太陽曬得黑壓壓,留著小平頭,穿著中性風格衣服的小孩,左看右看都像小男生。

在媽媽不斷稱讚「好美、好水」裡長大的我,就這樣傻呼呼地過了好幾年被誤解成迪滴的日子。但花兒一天一天綻放,內心那五歲妙齡少女心也逐漸被喚起,開始煩惱起外表。

上幼稚園第一天,立刻與幾位男孩成了朋友。偌大教室裡,經常見到左側聚集長髮女孩們,右側聚集短髮男孩們。那年紀的小孩,其實玩耍內容都差不多,只是以外表刻板印象來挑選玩伴;而頂著一頭超短髮的我,自然被歸類在男孩那一國。

某天,踏進教室,男孩們卻忽然不跟我玩了。他們眼神怪異地瞅著我,暗地裡交頭接耳:

「你知道嗎?她竟然是女生耶!」

「什麼?!那她為什麼頭毛那麼短?」

「不知道,反正我們不可以再跟女生玩!」

知道自己被排擠了,但並不氣餒。既然如此,那就來個誘之以利——用新玩具誘惑他們繼續和我當朋友。隔天,帶著舊報紙製作的剪紙到幼稚園。如預料中一樣,起初男孩們表情撲朔迷離,刻意與我劃清界線;我坐在教室哪個角落,那角落方圓三公尺內便瞬間清空,簡直是保持社交距離的先驅。

沒關係,鎮定地拿出剪紙,故意在男孩們面前晃呀晃。鄉下小孩沒什麼玩具,看到剪成各種花樣的剪紙,覺得新鮮,不斷探頭探腦。

帶頭排擠的首腦按耐不住,主動探問:「你在玩什麼?我也可以玩嗎?」其他男孩也紛紛靠近。我所在的位置,瞬間從清空的中心點,搖身一變為人潮聚集的中心點。

嘴角一側揚起勝利微笑,大腦裡奏起勝利號角。看來,他們親手劃下的楚河漢界已經被我抹滅掉了。雖然再度重回一起玩耍的友誼,此時才發覺,我那「不像女生」的外表,竟會影響原本和睦相處的友情啊。

於是不斷央求媽媽讓我留長髮。經過多年抗戰,上小學前,媽媽終於願意讓我把頭髮留長,從原本的小平頭變成西瓜皮。

她拿著電剪,在我後腦勺修剪出新髮型樣貌。電剪「嗚、嗚、嗚」掃過我的下半邊頭皮,如同除草般,那部位的頭髮瞬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,成了一顆上半邊僅三公分髮長、下半邊頭皮光溜溜的怪異西瓜皮。

此時姊姊恰好放學回來,一踏進家門,見到我的後腦勺,不禁以拖著尾音的疑惑聲音問:「啊……妹仔ㄟ頭毛有夠奇怪——」媽媽立刻打斷姊姊的話,一邊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「噓」,一邊搖頭用氣音說:「麥貢、麥貢(別說)。」

沒關係,一點都不在意。反正不久後西瓜皮就會留長,到時就看得出來我是女生了。

頂著怪異西瓜皮的我,就這樣上了小學。第一篇作文題目是「我的媽媽」,在客廳寫作業的我,不知道媽媽的職業要怎麼寫,抬頭詢問媽媽後,她放下手中的剪髮刀,改握起鉛筆,在紙上一筆一劃寫著「電頭毛」。於是我握著鉛筆,模仿她的字跡在作業簿寫下:

「我的媽媽會幫客人電頭毛……」

十八歲前的髮型都出自媽媽之手,再長也未超過肩膀。離家到臺北唸書工作後,才開始留起真正的長髮,頭髮慢慢地爬到肩膀下、後背、甚至腰上,也生平第一次踏進臺北的髮廊,讓媽媽以外的人碰觸我的頭髮。

懷疑幾乎所有髮型師都跟媽媽一樣,有那種「看到別人頭髮就忍不住想幫他剪短再剪短」的傾向。好幾次,只想稍微修剪髮尾,在髮型師動手前,不斷再三叮嚀:「只能剪大約三公分髮尾喔,拜託拜託!」他們總是一邊撥弄手裡尖銳的剪髮刀,發出咖嚓咖嚓兩聲,一邊露出跟我媽同款的謎之微笑。

然後,我總是頂著比預期短了一大截的髮型,悶悶不樂地踏出髮廊。

據說,髮型師們認為燙髮像編織,染髮像繪畫,剪髮像雕刻。或許如此,所以他們剪髮時,總忍不住想鑿掉那些多餘的部分吧。

但被媽媽認為多餘的部分,卻是我不願退讓的部分。我喜歡長髮,但她覺得短髮才俏麗可愛;我喜歡留瀏海,可她覺得露出額頭才清爽好看。

在臺北髮廊弄頭髮的時間愈久,開始嫌棄媽媽在鄉下的電頭毛店很俗。臺北髮廊有溫朔燙,能燙出溫柔捲度又不傷髮質;媽媽的店只有捲度超蓬超老氣的冷燙,以及超傷髮質的熱燙,真俗。

臺北髮廊有縮毛矯正燙,能把毛躁頭髮改造成宛如天生閃亮亮好髮質;媽媽的店只有過時的平板燙,頭髮總是變得超服貼,臉看起來更大,真俗。

臺北髮廊有頂級護髮產品,哥德式、京喚羽,還有結構式護髮、系統修護髮;媽媽的店只會幫客人抹上油膩膩傳統髮油,真俗。

我先在以學生為主力的髮廊區域公館區,燙起了縮毛矯正燙、瀏海燙;之後又來到進階的髮廊一級戰區中山區,坐在倚著落地玻璃窗的唯美沙龍店椅子上,指定要韓式雲朵燙、空氣瀏海。

每次回家,總是飄逸著一頭微捲長髮搭配輕飄飄瀏海。雖然知道媽媽會趁我轉身時,盯著我的背影長髮看;可無論我髮型如何變化,就是不再給她弄頭髮。

最近一次在臺北髮廊弄頭髮,髮型師先幫我上捲子上藥水,每根捲子再插上長長電線,另一頭接著溫塑機。燙髮的那幾個小時,頭不能隨意轉動;以前會用手機追劇,但那天網路不穩定,乾脆放棄當低頭族,百般無聊地觀察世界。

透過鏡子反射影像,瞥見坐隔壁椅子的長髮女孩正在冷燙。那捲子材質、那上捲子的方法、那藥水味道,都再熟悉不過;而那台冷燙機的外型,如同兒時我在客廳扮演太空戰士的機器,同樣有顆吊式透明大型頭罩。印象中,似乎只有一定年紀以上的客人,或留著短髮的客人,才會選擇冷燙,不是嗎?這間看起來文青又高級的美髮沙龍,竟也有人冷燙嗎?

「現在還有人用冷燙喔?」趁髮型師替我確認捲度的空檔,忍不住問。

「當然有啊。」她摸摸我那還未上捲子的前額瀏海,對著鏡子裡的我說:「冷燙的捲度比較深,你這種細軟髮就很適合。現在不是流行燙復古捲嗎?那種用冷燙就很不錯。」

燙好頭髮後,結帳刷卡,六千塊帳單讓荷包好痛。踏出髮廊時忍不住眼眶微濕。從鏡子裡,看到髮型師替我上捲子的那個專注神情,讓我想起媽媽,也想起兒時自己。

身為幾乎全年無休的電頭毛店女兒,從小,一直覺得客人搶走了媽媽。媽媽幫客人弄頭髮時,總全神貫注進入心流狀態,像在盯著自己打造的一尊藝術品。先細問對方想要的髮型、平常整理習慣,再摸摸客人的髮質、頭型,對著鏡子比劃可能的新樣貌。燙髮當下,也繞著客人不斷移動腳步,從各種角度審視她們的臉型、頭型,再雕琢出最美髮型。

她盯著客人的頭髮看,我盯著媽媽的背影看;她一整天盯著鏡子裡的客人,小小的我,盯著鏡子裡媽媽的臉龐。

夏天回澎湖時,看到住在外婆家的小外孫女,在客廳玩得太開心,汗流浹背,兩條長辮子已扯亂。已半退休的媽媽,趁機想用老招哄騙她剪成水水的西瓜皮;但愛漂亮的小女生不肯就是不肯,還指定「美髮師阿嬤」幫她綁更水水的辮子。

媽媽拿出木板凳,放在客廳的美髮椅上墊高,再叫她爬上凳子坐穩。媽媽專心地盯著她的頭髮,熟練地分成三股髮束後,相互交疊、纏繞編織。不過幾分鐘,美麗又整齊的辮子成型。

那是從前的我,腦中曾幻想過無數次的畫面。



❖ 本文獲 113 年度「第 27 屆菊島文學獎」社會組散文 佳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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