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,正午的聲音




最喜歡在夏天回澎湖了。

夏天回老家時,最愛在大中午時,全身包得密不通風,讓人看不到任何一吋皮膚露出來;再騎著摩托車,以時速 10 公里的「轟轟轟」低鳴聲,在豔陽下鄉間小路蛇來蛇去。

大中午的澎湖,除了我這個全身包緊緊的瘋子的摩托車聲之外,街道上只會聽到觀光客「咻—咻—」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聲。

觀光客很容易辨識。他們通常騎著後車牌寫有「XX租車」的摩托車,車牌號碼多半是連號;兩兩雙載,戴著半罩的西瓜皮安全帽;第一輛前導車呼嘯而過後,後面往往緊跟著三、四輛一模模一樣樣的車款。

男生多半背心配海灘褲,腳穿很容易騎到一半就掉落的夾腳拖。從露出的深淺不均膚色來看,平常他們一定很少穿背心。海灘褲的圖案張牙舞爪,有時是圖騰,有時是迷彩,有時是色塊,總之就是一堆花花綠綠。不知道為什麼,褲子圖案愈花俏,主人的膚色通常愈白皙。

女生通常一襲渡假洋裝,身披抵擋不了澎湖炙陽的半透明針織外套。會先戴上寬帽簷淺米色大草帽,再戴上西瓜皮。安全帽的扣環把帽簷向下擠壓,兩側帽簷被外力垂下,遠遠看,頭部像一顆刈包。

最近這兩、三年,則愈來愈經常看到全副武裝的觀光客——戴著連脖子都能遮住的大片口罩,雙手覆上長袖套,身著防曬式一片裙,腳上甚至還套著五指襪,方便腳指頭牢牢夾住夾腳拖。

看到這樣的觀光客車隊,我會偷偷跟在後方,用藏在墨鏡下的眼睛偷偷審視他們的防曬裝備,口罩下的嘴角露出姨母笑,緊握機車握把的左手,也會偷偷翹出大拇指比讚,內心讚許:果然是同道中人。

如果下次來澎湖,發現有個怪怪的當地人,一邊在附近騎摩托車,一邊翹著大拇指,請別大驚小怪,那只是我在對你們釋放讚美訊息。

呼嘯而過的觀光客們,也很容易判斷其旅程來到第幾天了。假如還穿著包鞋,搭配白色短襪,露出一小截白嫩小腿肚,多半是剛下飛機就跳上租來的摩托車。

當旅程來到第二或第三天,通常會換成可隨時在沙灘奔跑的夾腳拖,膚色也轉紅,像是在滾燙火鍋煮了一、兩分鐘的蝦子。

有天,媽媽從附近診所領藥回來,說:「剛剛看到觀光客的手臂、後頸都曬傷了,醫生幫忙擦藥時,他們邊擦藥邊哭。」我猜,他們應該來到旅程的第四天了吧。

可別誤會我在嘲笑觀光客,我其實很喜歡他們。畢竟在夏日澎湖的正中午,除了觀光客與我,路上極少極少能見到其他人類。連野狗、野貓或澎湖明信片上常登場的黃牛,都躲在室內或陰涼處打盹。

對從小就怕動物的我來說,此時,無疑是闖蕩街頭的最佳時機。那路上究竟有什麼?除了我與觀光客們的摩托車聲,還有很多很多其他聲音;但多半不是動物——而是植物發出的聲音。

夏日正午的澎湖,太陽很烈很烈,烈到空氣中似乎有一層浮浮的透明影子,彷彿下一秒會冒出海市蜃樓。路上很靜很靜,靜到沒什麼人聲、車聲或動物吠叫聲。但路上也很吵很吵,植物像是終於活了過來,趁著無人打擾時,互相窸窸窣窣,講著我聽不懂的話。

雖然我聽不懂,但不代表我沒聽到啊!

小時候記憶裡的澎湖,路邊隨處可見銀合歡。銀合歡總是長得一大叢、一大叢,葉子以中心的莖為準,向左右排列得整整齊齊,像是一副扇子。三、四歲時,第一次看到銀合歡的葉子,還誤以為是長得像人類手掌的含羞草,於是趁著正中午,周圍四下無人,偷偷摸了銀合歡的葉子好幾下。

奇怪,怎麼摸來摸去,葉子就是不會縮起來,跟電視上說的不一樣?看來是運氣太好,碰到個性不害羞、MBTI 人格屬於 E 人的那種外向含羞草吧。

轉身要離去時,恰好吹來一股南風。枝葉很輕的銀合歡,被微微吹歪一邊,竟發出如同「嘻嘻嘻」的嘲笑聲。

當下,立刻回頭,盯著那群我以為是含羞草的銀合歡看。那群在路邊密集生長的銀合歡聚落,此時就像人多勢眾的一個群體,每片葉子都在朝著我晃動。雖然聽不懂,但真的感覺自己聽到它們此起彼落的嘲笑聲。

聽過一些阿婆們說,銀合歡雖然是外來種,但在從前的澎湖,葉子被她們拿來餵豬,莖部被當作燒火煮飯的材料。一定是被柴火鍛鍊出強悍心志,才敢如此大剌剌地集體取笑我吧。

被銀合歡嘲笑後,之後正午出門玩耍,很少再走近銀合歡叢,而是轉身投入狗尾草的懷抱。大家都叫它狗尾草,但我明明覺得它比較像貓尾巴。狗尾草的刷毛很軟,風一吹過,發出「唰唰唰」聲音,像是上百隻、上千隻的狗狗或貓咪,正在對你搖曳著尾巴撒嬌。

小時候,在街頭晃來晃去時,遠遠看到像是狗尾草的草叢,便會飛奔過去,上演一齣擁抱 101 忠狗的戲碼。我害怕動物,但不害怕植物,與狗尾草的抱抱,舒緩了內心也想與動物們相親相愛的慾望。

偶爾,會拔下幾株狗尾草,再用吃剩的鐵製喜餅盒當作盛裝的盤子,把一株株狗尾草排列得整整齊齊,沿著街頭「賣冰棒」。它的刷毛軟,卻強韌,就算拔下後放置數個小時,刷毛也不會脫落。

大熱天正中午,除了當年我這個瘋瘋的小孩以外,根本沒別的人類出沒,卻依舊自得其樂。媽媽當時擔心我中暑,禁止我在烈日中午出門「賣冰棒」;嘴上應允,卻經常趁她忙著美髮店生意,稍微不留意時,一轉眼就拔腿溜出家門。

有次,奔進狗尾草草叢後,卻發現不對勁。奇怪,手臂為什麼一直被東西刺到?難不成,狗尾草真的轉化成真實的狗,開始來咬我了?

環顧著圍繞身子的草叢,它們不動如山,但總覺得有股強烈的排外氣場,跟平常看到的狗尾草不一樣。其中幾株,甚至還散發著濃厚的挑釁訊息:來啊,如果你不怕,儘管來啊!

愈看愈恐懼,快速地撥開草叢,離開可怕的狗尾草,匆匆跑回家。一回到家,伸出佈滿一堆小紅點的雙手,委屈地跟媽媽說:「狗尾草咬我⋯⋯」

「蛤?」當時正在客廳幫客人剪頭髮的媽媽,滿臉狐疑。

媽媽放下剪刀,正打算洗淨雙手後,再仔細檢查我的手臂。這時,另一位坐在休息椅上等待弄頭髮的客人阿姨,見狀,叫媽媽繼續剪頭髮,再逕自把我拉去她身旁。她仔細檢視我手臂上的小傷口,再把我身子轉一圈,發現我背後衣服上,黏著好幾顆小小的刺殼。

她大笑出聲:「不是狗尾草,你被『恰查某』咬到啦!」客人阿姨牽著我到門外,用手中有著硬殼的遮陽帽,把黏在我衣服身後、短褲上的刺殼,拍打撥掉。一顆顆的刺殼,依序落在門外的泥地上。

我呆呆地站著,讓客人阿姨幫我處理刺殼,忍不住心想:從小在學校被叫做恰查某的我,今天竟然被恰查某咬到,這大概就是同性相「刺」吧。想著想著,傻傻地笑出聲。

客人阿姨叮嚀,掉下來的刺殼要處理好,丟去遠一點的地方;否則過沒多久,家們前的泥土地也會長滿恰查某。

想了想,決定讓恰查某回歸故居。於是,把地板上的一顆顆刺殼拾起,重回那片刺傷我的恰查某草叢。這次,刻意保持一段距離了,不讓身子接觸到草叢,但更仔細地觀察恰查某。

遠遠看時,會誤以為是狗尾草的恰查某,近看才發現,它小穗的外部有一顆顆的刺殼,刺殼上同時覆著軟毛和硬毛。光只是用指尖輕輕碰觸刺殼,就感到微微的疼痛。

它們跟其他喜歡在正午彼此窸窸窣窣的植物不一樣,似乎比較靜、比較低調,卻仍散發著難以忽視的氣場。後來,翻找學校發的植物手冊,才發現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——蒺藜草。

名字好聽歸好聽,卻是不受農民喜歡的害草,因為適應力太強悍了。據說「蒺藜」是一種古代兵器,外型長得像全身是刺的海膽,埋在土裡時,敵車一經過,輪胎原地陣亡。

長大後,愈來愈喜歡蒺藜草這名字。因為就像恰查某,外型軟萌,內心剛強。

小時候被恰查某刺到的記憶,太過深刻了;後來,在正中午騎摩托車出門蛇來蛇去時,總習慣全身包緊緊,不讓任何一吋皮膚外露。不只為了防曬,也是為了——能毫無膽怯地走近每一片草叢。

反正,如果再被恰查某黏在衣服上,大不了用戴著防曬手套的手,快速拍一拍,讓刺殼紛紛落下。

已是大人的我,再度跨上摩托車,時速 10 公里,在人煙稀少的鄉間小路蛇來蛇去。不知道為什麼,從前路邊常見的銀合歡、狗尾草,甚至是曾刺傷我的恰查某,愈來愈難找了;反而是媽媽口中「從台灣本島移種過來的芒草」,愈來愈隨處可見。

最後,終於在一座陡峭岩壁的小坡旁,發現到少量的銀合歡。它們已經失去了當年那股嘲笑我的強大氣勢。至於狗尾草和恰查某,騎車騎了一下午,仍然找不到。

大概是因為再過幾天,颱風就要來了,於是太陽拚命榨出紫外線,比前幾天都烈。差點被曬昏頭,乾脆把摩托車停在一座靠海的草叢旁。

聽著海浪聲,想念著,小時候夏日正午曾聽過的,那些植物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