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澎湖年前大掃除,發現客廳角落的冷塑燙髮機,閃著一種全新品才有的光澤。媽媽說,上一台使用超過十年了,前陣子運轉出現問題,只好換台同型號的新機。打從電頭毛店開店以來,這已是第四台冷燙機了。
而另個角落的熱塑燙髮機,則亙古不變地佇立在那。金屬外殼立柱、低飽和度的淺橘漆色、方方角角的設計風格,典型上個世紀的工業產品。這台渾身充滿歷史的熱燙機,究竟幾歲了?
「恁姊姊今年幾歲,伊就幾歲。」媽媽把一件舊衣物當做抹布,正擦拭著熱燙機的懸吊式透明頭罩。
「原來這台超過四十年了啊。」我說。媽媽的手倏地停下,訝異地問:「⋯⋯恁姊姊有四十多歲了?」
姊姊滿周歲後,媽媽在客廳開始幫客人電頭毛,姊姊的年齡因此約當於媽媽的創業時長。我們的年紀,是媽媽對諸多事物記憶的度量衡。比如那台綠色皮質洗頭椅,與我同齡;客人修腳趾甲時的墊腳木矮凳,則與弟弟同齡。
掃除完畢,一頭稀疏灰髮的歐巴桑客人,正巧拉開大門,問現在能電頭毛嗎?前刻還在感歎近年客人愈來愈少的媽媽,眼睛亮了起來,立即換上工作圍裙,前去招呼。
我卸下圍裙,想悄悄淡出客廳,仍舊被眼尖的歐巴桑客人抓個正著。她坐在椅上,隨口問我今年幾歲。她的髮絲布滿水氣與白色泡沫,在媽媽的巧手下,被揉捏成一尊向上聳起的毛筆尖。
「啥?我已經給恁媽媽電頭毛三十幾年了啊!」她直呼頭一次光臨電頭毛店時,我還只是在媽媽背上呼呼大睡的小嬰兒。我們的年紀,也是「菊島菜菜子」們對事物記憶的度量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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屏東外婆家的女性長輩們,小巧袖珍,比成年的我還矮一顆頭,名字是玉蘭、春蘭等「花系列」;而媽媽店裡的老主顧們,翠綠挺拔,多數高我半顆頭,有個「菜系列」名字――白菜、高麗菜、韭菜,或木瓜、冬瓜、金瓜。
以蔬菜取名的歐巴桑客人們太多了,我經常搞不清楚哪位是白菜嬤、哪位是冬瓜嬤,私下稱她們為「菊島菜菜子」。
媽媽二十幾歲創業時,這群長她十幾二十歲,甚至三十歲的菜菜子們,是第一批顧客。在這之前,小漁村沒什麼電頭毛師傅,菜菜子們得走上兩個鐘頭路程,前往十公里外的市區美髮店。燙髮動輒數小時起跳,若結束後天色已暗,還得向老闆借宿一晚,翌日再頂著新燙頭髮,走兩個鐘頭回家。
乍聽這故事時,覺得不可思議,竟有人為了燙頭髮,來回走路四小時,還得借宿在外。但轉頭一想,自己為了買日本品牌的漂亮衣服,不也買機票、訂旅館,特地飛到當地逛街採購好幾天嗎?在追求「美」這件事上,我與菜菜子們心有靈犀。
在菜菜子們眼裡,剛遠嫁澎湖、一臉生嫩的媽媽就像小妹妹。當年媽媽總揹著襁褓中的我,彎下腰,替躺在洗頭椅上的她們洗淨頭髮。菜菜子們不忍心,說服媽媽卸下揹帶,雙手接過小嬰兒的我。我躺過好幾位菜菜子的懷裡,聞過她們身上的小管味、小魚乾味。
有時,被安置在嬰兒車裡的我,餓了大哭討奶喝,媽媽匆忙停下正在上髮捲的手,泡好牛奶後,奶瓶便被一旁等待弄頭髮的菜菜子們順手接過,餵著嬰兒車裡的我。
上小學後,在客廳寫作業時,我經常聽到菜菜子們閒聊漁村八卦,以及總是上演的「好命論」。
「汝好命!女兒生兩個孫子了。」
「汝好命!兒子每次都帶汝來弄頭毛。」
「汝好命!食到八十歲了,還可以家己行路來電頭毛!」
在「好命來好命去」的你一言我一語裡,菜菜子們的好命論,如同散播力極強的快樂菌種,讓客廳空氣裡的好命指數破表。
菜菜子們聊起附近一位高齡阿婆,說「她已經好命了」。我愈聽愈疑惑,因為那陣子騎腳踏車時,曾路過阿婆家人搭起的喪禮棚架,嚇得我趕緊撇頭,狂踩踏板飆車離開,深怕瞄到不該看的。從不參與她們閒聊的我,忍不住問:「阿婆之前不是走了嗎?哪裡好命?」
客廳空氣突然安靜。下一秒,菜菜子們同時噴笑,媽媽也一臉意味深長。待笑聲像碎浪散去,那位正在讓媽媽上髮捲的菜菜子開口:「『走了』就是『回去了』,回去天堂好命了。阿婆好命了,因為她毋免操煩世間的代誌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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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菜子們總把話說得很輕,因為她們的生命裡扛過許多重量。
那位告訴我「走了毋免操煩」等同「好命」的菜菜子,大家叫她「阿嚴嬸」。「阿嚴」是她老公名字,而她的名字是「高麗菜」。那姓氏呢?不可能恰好姓「高」吧?媽媽聳聳肩:「毋知影,無人叫過伊的名。」
高麗菜婆的一生,扛了數個標籤,妻子、媳婦、母親、阿嬤;而她生命裡第一個,同時也影響最深遠的標籤是――長女。
那年代的澎湖長女,另個含義是「犧牲」。一般人小學六年級畢業,她讀完小學一年級後便「自行畢業」。因為家裡男性長輩在船上與大海奮鬥,女性長輩在披(曬)小管場與太陽奮鬥,厝裡需要有人煮飯、打掃、顧小弟。
她卸下書包,揹起襁褓中的弟弟。忙完家事後,把弟弟揹著,光腳「咚咚咚」地跟著同齡小孩哪裡熱鬧哪裡去。據說「紅的去,白的也去」。
十幾歲時,高麗菜婆最小的妹妹出生了,一度打算送養。無緣養父母來古厝抱小妹的那天,她一屁股坐在自小被叮嚀絕不能亂坐的門檻上,頭次忤逆長輩:「誰把小妹送走,就跟誰拚命。」
弟妹們長大後,遷往高雄工作生活。兒女們也多數循著舅舅阿姨們的路徑,留在高雄。高麗菜婆的老公過世後,古厝裡僅餘她一人。晚輩紛紛說要接高麗菜婆去高雄。可她只去了幾個月,便堅持搬回老家。旁人勸她接受晚輩的孝心,高麗菜婆說:「生死有命。如果我哪天怎樣了,就怎樣了。無要緊!」
高麗菜婆把獨居生活過得很愜意。她在古厝旁農地,用表面布滿坑洞又尖銳的硓�石,圍起一道矮牆,在親自打造的菜宅裡種菜。我騎腳踏車經過她的菜宅時,經常看到高麗菜婆戴著寬簷帽、蒙著碎花布,僅露出一條眼睛,提著以廢棄塑膠桶改造的肥料桶,彎腰澆灌著與她同名的一顆顆高麗菜。
她經常來我家。電頭毛時來,沒電頭毛時也來。見到客人群裡有熟悉朋友時,便坐下與客廳裡的菜菜子們談天說笑。
小時候,有次高麗菜婆過午來我家,見到忙碌的媽媽抽不出空煮午餐,我餓到沒力氣哭喊。她轉身離開。沒多久後,拿了一盤剛炒好的高麗菜讓我配飯吃。
媽媽炒高麗菜時,會仿效外婆的手法,切碎蒜頭爆香。年紀與外婆相仿的高麗菜婆,炒高麗菜時則加入許多搗碎的澎湖花生米,有種特殊的鹹香。我從未見過我的澎湖阿嬤,據說阿嬤是來自隔壁村的養女,如果阿嬤在世,她炒的高麗菜應該也會加入搗碎的花生米吧。
高麗菜婆年紀更大後,依舊天天彎腰,澆灌菜宅裡的一顆顆高麗菜。儘管腰背彎了,雙腿依舊挺直,不像其他阿婆們,兩條腿被農忙彎成向外的圓弧狀。但她的活動範圍大幅縮小,無法走路來給媽媽電頭毛了。
雖然不常出門,她每天仍穿著成套的小碎花衣褲,梳淨的白髮勾向耳後,粉色髮夾固定著兩側髮絲。媽媽會定期接到她的電話,然後帶上理髮工具,前去高麗菜婆的古厝,替她修剪頭髮。
某個夏日午後,高麗菜婆一邊看電視一邊吹電風扇,閉上了雙眼。媽媽接到電話,換上素淨衣服,最後一次前往高麗菜婆的古厝,為這位超過三十年的老主顧,上一炷香。
菜菜子們聊起高麗菜婆,都說她有夠好命,老了也沒躺過一天醫院,有福氣地回去了。媽媽聊起她,眼前會泛起一片霧。娘家遙遠的媽媽,有時會把經常來家裡的高麗菜婆,當成在澎湖的另個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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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位菜菜子,名字是那世代的菜市場名「白菜」。白菜婆的小古厝很迷你,彷彿是等比例縮小的三合院。首次造訪時,我以為來到小人國。中間大厝的天花板低矮,手一舉高,便能拉住垂下的大燈開關拉繩;踏進兩側的櫸頭前,得略微低頭,才不會撞上屋簷;前門的埕,放了一台洗衣機與一輛腳踏車,再無剩餘空間。
白菜婆快九十歲,牙齒掉光了,笑起來跟小嬰兒口腔一樣,像夜空。走路時,腰背彎到與下半身呈九十度直角,像拾穗的彎腰婦人。她總是在外籍看護的攙扶下,拄拐杖,如同學步幼兒,從對巷小碎步小碎步地,走來給媽媽剪頭毛。媽媽叫她別再走這麼遠,下次親自去古厝替她修頭髮,但白菜婆說坐不住,想出門透透氣。
白菜婆不只是第一批老主顧,也是媽媽的第一位客人。結婚生子後,媽媽當了三年多全職主婦,常常只能煮粥配黑糖。孕期時想吃酸甜水果,見到白菜婆古厝旁菜宅裡的果樹成熟了,垂下圓圓小小的番石榴,便偷偷摸摸走近,摘了一顆。沒心思去想道德與否,入口時,只覺得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番石榴。
白菜婆或許知情,也或許不知情。後來,她不斷鼓勵婚前在高雄鬧區美髮店闖蕩過的媽媽:「汝來開店,幫我電頭毛,我幫汝佮逐家講。」
被說服後,媽媽翻找嫁妝行李的深處,找出捲子與藥水,去白菜婆家裡替她電頭毛。當時沒有燙髮機,只能拿著吹風機,耐心地把一排排捲子「吹」熱。白菜婆頂著一頭新燙鬈髮,去廟口買菜,去宮裡拜拜,去披小管,去鄰居家開講。不久後,附近的菜菜子們,隔壁村的菜菜子們,隔壁隔壁村的菜菜子們,統統來找媽媽電頭毛。
白菜婆愛聊天。耳朵重聽了,嗓門依舊中氣十足。媽媽替她弄頭毛時,經常得貼在她耳邊大吼,但吼完後,總換來前後文不符的回覆。小時候出門碰到白菜婆,她總東一句「汝咧命待」,西一句「汝摸酷斗」。最初聽不懂她濃厚的澎湖腔,因為我的母語是向媽媽學來的屏東腔台語。聽幾次後,才明白她問的是「你在做什麼」以及「你要去哪裡」。
白菜婆更老了,小碎步走不久,坐起輪椅了。兒女輩把她接去台灣同住。每逢元宵節與夏天,兒女輩會提前回到古厝,裡裡外外大掃除。接著,白菜婆會在看護陪同下,搭機回到小古厝,住上好幾天,理由是:「我要看元宵的鬧熱,還有熱天的花火節。」原本幾乎天天見面的白菜婆,如今一年僅見兩次。
媽媽說起自己的老主顧們,老的老,走的走,留在世上的不多了。從前,在客廳替年輕的菜菜子電頭毛;後來,去菜菜子的家,替逐漸萎縮退化的她們剪頭毛;最後,在菜菜子的照片前,上香。
元宵過後,看護帶著白菜婆來電頭毛。頂著一頭新燙的蓬鬆短鬈髮的白菜婆,搭機回台灣後,打了通電話給媽媽。媽媽努力對著話筒大吼,然後笑呵呵地掛上電話。
「白菜婆講,厝邊呵咾(稱讚)伊電頭毛後,看起來有夠少年。」
媽媽邊說邊拿起抹布,將新買的冷燙機擦拭乾淨。頭罩的透明外殼被拭得發亮,找不到一枚指印。媽媽的臉龐也變得很亮。
❖ 〈菊島菜菜子〉獲獎:
2025/11【第二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.散文獎首獎】 翁佩嫆/菊島菜菜子
第二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.散文獎決審會議紀錄,散文決審–自然就是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