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記者時，採訪過好幾位創業者，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——對他們來說，創業這件事，只有「0 次」與「無限次」的差別。
他們能力強，但不甘於進入公司體制內工作；如果碰上一次創業成功，通常不會就此引退深山閒雲野鶴，反而會再投入下一次，下下次，以及下下下次的創業。
媒體稱他們是「連續創業家」。而認識超過十年的 John，就是這一種人。
「像我這種人啊，其實得了尋寶人通病。」被問了大概第一百遍「為什麼不想上班」後，他一邊嘿嘿嘿傻笑，一邊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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碰上 AI 人工智慧熱潮，今年六月的台北國際電腦展 COMPUTEX 成了各國媒體矚目焦點。無論是滑手機、看電視轉播，總會在新聞裡見到那位一身黑皮衣的 NVIDIA 創辦人。
突然想起，十多年前那個行動網路剛站上風頭的年代，我也是在 COMPUTEX 會場上第一次認識 John。
當年 App 才剛問世，大家把手機裡的 App Store 或 Google Play 當作商店在「逛街」。昨天下載記帳軟體，今天逛逛有沒有學外語軟體，明天可能碰到路上大塞車，愈塞愈生氣，乾脆滑手機刷時間，也順便找找有沒有不塞車軟體。
「低頭族」一詞，也從這時候起，用來形容手機滑不停的人。當大家都低頭盯著螢幕時，也開啟屬於 John 這群人的紅利時代。
他是獨立開發者，寫出一支支 App 放在平台上。我們下載他的 App，用他的 App 服務。如果胖手指不小心點到廣告，便轉成廣告商眼中的「點擊」；或想要更進階服務，便刷卡付月費或年費。這些都為他帶來源源不絕的廣告收入或訂閱收入。
但 John 一直都沒有正職工作。
這樣的人在獨立開發者圈裡似乎不少。有人因為寫出受歡迎 App，每年額外收入破千萬，乾脆辭職全心經營。
可也有人儘管每月收入多出數十萬，依舊低調地窩在某間公司裡假裝上著班。他們都這樣說：「不穩定啊，如果哪天廣告或訂閱收入變少就糟了。還是乖乖上班，私下用 App 賺另一份收入；等以後實現財富自由後，再看看未來要怎麼走啦。」
原以為 John 跟其他人一樣追求財富自由，才會不斷創業，夢想著從一人公司慢慢茁壯成大公司；但，又是好幾年過去，COMPUTEX 會場冷氣依舊很冷，Show Girl 依舊穿很少，而 John 也依舊不上班。
每當有人想高薪挖角，來自南部的他總一貫回答：「我鄉下小孩啊，不習慣住台北。」獵頭說：「沒關係，工程師可以遠距工作啊！」他掰不出理由，只好又嘿嘿嘿傻笑婉拒。
誰都不知道他為何拒絕高薪工作，誰都搞不懂他為何不想上班。
如果他渴望的不是財富自由，那會是什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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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天，他開始透露一些小秘密。
「剛畢業時，在一家公司當工程師，沒多久後就覺得太無聊想辭職。當時老闆高薪慰留，只好勉強留下。」
「多高薪？」聽到「勉強」這字眼，我心中忍不住冷哼。
「數字翻好幾倍的那種高薪。但只開心了一個月，最後還是覺得上班的日子太無趣離職了。後來就懂了一件事：金錢可以讓你很開心，但只能開心一陣子而已；而創業成功後的爽快感，卻像打嗎啡一樣，會上癮。」
原來，這不是 John 首次創業。經歷「只開心一個月」的高薪上班族日子後，他離職，恰巧遇上台灣千禧年前後的 Internet 網路創業熱潮。
年紀輕輕又熟電腦的他，就像那時許多成功網路創業者一樣，在租來的台北頂樓加蓋小工作室裡，搞著自己的產品；而樓下有好幾位投資人，循著市場風聲來到，正拎著裝滿現金的袋子，等著投資這些「懂網路」的年輕人。
但 John 當時並沒有接受投資。「如果被投資，就像是成年了還得跟爸媽伸手拿錢。爸媽說東就要往東，說西就得往西，一點都不自在。」
我們拉著捷運車廂把手，一邊跟著列車左搖右晃一邊閒聊，他盯著車廂地板，說出那時拒絕接受投資的主因：「我想要能掌握自己的產品。」
沒拿投資也不要緊。畢竟站在風口上，當年就算是豬也會飛，更何況是有能力又福澤深厚的人才。那是 John 第一次創業，旋即迎來成功，滾滾而來的財富換來日後隨心所欲的數年時光。
隨心所欲好幾年後，他又想再次複製當年路，想再品嚐一次創業成功帶來的快感。
雖然他說「創業會讓人上癮」，但我覺得他只回答「果」，沒解釋「因」。如同煙癮只是果，而讓癮君子夾起第一根菸、踏入吞雲吐霧的背後，都有個最初原點。
讓連續創業者上癮的那個原點，究竟為何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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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吹久了，五感也會麻痺；產業站在風頭的日子久了，對市場的嗅覺也逐漸遲鈍。紅利時代，終究來到麻痺的日子。
App 愈來愈多，但我們的興致愈來愈少；手機儲存空間愈來愈大，我們的容忍度愈來愈小。一開始，手機下載了好幾個通訊軟體、好幾個社群軟體、好幾個導航軟體；短短幾年後，桌面幾乎只留下綠色的 LINE、藍色的 Facebook、彩色的 Google。
而不上班的 John， 此時，卻急著想讓自己的一人團隊壯大成中小企業。他出席公開演講，參加創業者聚會，接受媒體採訪，與潛在合作者交換名片。種種努力，都希望換得再一次的「上癮」。
但綠色的 LINE、藍色的 Facebook、彩色的 Google 早已如大鯨魚般佔據大家目光，我們再也看不到其他 App。大鯨魚們不讓你有移開視線的機會，拚命擴展各種不同功能。做通訊的跑來開銀行，做社群的擠來賣電商，做搜尋的也搞旅遊。
那幾年認識的幾位創業者，總會一臉無奈地苦笑：「每年，我們都一定要熬夜看 Google I/O 跟蘋果 WWDC 開發者大會的轉播，是因為想看看，自己的團隊未來還能不能活下去⋯⋯」
開發者大會像是科技領域的時尚伸展台。各大科技巨頭的高階主管們輪番上陣，站在強調簡潔美學的大螢幕簡報前，宛如提供桌邊服務的高級餐館服務生，以面無表情、不疾不徐的語速，為我們掀開那座覆著菜餚的超大鍋蓋。
鍋蓋掀開，科技巨頭宣布推出了某某新功能或新服務。當記者們在台下急速敲著鍵盤寫稿時，螢幕外的一些新創團隊們，臉色一沉，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所提供的功能或服務，未來將被收割，可以準備包袱款款收工了。
大鯨魚的野心是：讓你打從起床到入睡，通通都黏在他們的產品上。而屬於 John 這群獨立開發者們的 App，有些剛好避開大鯨魚，還能吃吃幾口小眾市場，姑且過得有滋有味；有些則像沒人灌溉的花圃，雜草叢生。
成功多半是碰上好時機，而失敗，也經常是與機遇交錯而過。雖然當時媒體說「市場百花爭鳴」，但心知肚明，有些機遇已過，就連想依附在大鯨魚底下吃點餅乾屑的機會，也所剩無幾。
「以前，那些網路大公司的業務們，每年都會邀請開發者們聚餐。離開前，每個出席聚餐的開發者，都再送一臺最新手機或平板。」
那現在呢？「現在？我已經好幾年沒跟那些業務講到話了。」
後來，我很少在台北的活動場合再遇見 John 了。
產業風向轉換有時就像颱風過境，風太大，一不小心，把花兒們都吹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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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年後碰上疫情初期，出差去了一趟南部，想起他老家就在那附近。原本不打算約見面，除了考量當時疫情，也覺得老朋友選擇歸隱，必然有他不願現身的理由；而身為朋友的溫柔，就是留給他空間。
但處理完公事後，還是在搭車前，忍不住先傳一封訊息給他，問他願不願意見個面聊聊天。
見到戴著口罩的 John，站在路邊對我揮手時，第一眼差點認不出來。不是因為口罩，而是因為他穿著 POLO 衫、過膝短褲，以及夾腳拖鞋。從前在台北時，看慣了身著正裝的他，突然見到休閒版的 John，總覺得像是另個物種，比較親民的那種。
就這樣，我跟消失好一陣子的 John 約在他家附近的餐廳，才終於知道他為何對創業如此執著。
他一邊用筷子把肉燥麵從碗裡拉啊拉，努力讓麵條與料拌勻，一邊說：「我爸以前透過關係，在地方公家機關卡了個缺。雖然不算正式公務員，但生活正常又穩定，大家都說是好工作。」
「可能真的太閒了吧，他開始迷上『尋寶』。看了一大堆研究資料，常常一到假日就跑進深山裏，整天見不到人，回家後全身髒兮兮。尋寶很花錢，他把薪水幾乎都花在上面，有時候還會忍痛把某些古物轉賣給黑市，換到一筆錢後，再繼續尋寶。」
「長大後我才知道，那叫做『考古』。以前，我媽常在月底沒錢時跟他大吵，說薪水全拿去考古就算了，好不容易賣了幾項值錢的東西，為什麼又把錢通通砸下去？你知道他說什麼嗎？他說：我想當『第一個』找到寶物的人。」
「根本雞同鴨講嘛！老婆在跟他吵經濟問題，他卻只顧著自己夢想，簡直自私自利、不負責任。不久後他人就消失了，我媽也懶得找他，反正有這老公、沒這老公沒什麼差別。幾年前，他突然出現，一個人租房子在我家附近，偶爾來看看我們、逗逗孫子，大家也都假裝沒事，反正他平安就好。」
「上個月他過世了，一個人在家裡就那樣走掉。想想他也真好命，年輕時沒擔過什麼責任，老了也沒躺過一天醫院，時間到了就回去，真讓人不爽。」
麵條吃光了，他再迅速把碗裡的蔥末通通扒乾淨，碗底潔淨，像面鏡子。再次戴妥口罩，露出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睛。
「你不是問過我，為什麼要那麼執著創業嗎？我以前還不太清楚，最近他走了，才覺得自己可能跟他一樣，都得了尋寶人通病。」
尋寶人通病是——想當「第一個」找到寶物的人。而找寶物的「過程」，遠遠比找到後的「結果」還重要；因此即使賣掉古物換得一大筆錢，也不甘就此享受財富自由與平淡人生，反而會把財產投入下一次，下下次，以及下下下次的尋寶。
老爸想當「第一個」找到寶物的人，投入現有財產也再所不惜；John 想當「第一個」找到市場需求的人，投入前次創業所賺的錢也心甘情願。
他曾厭惡尋寶人，看不起老爸的不食人間煙火；長大後，為了尋找爸爸當年為何醉心尋寶的答案，也不知不覺成了尋寶人。
John 說他暫時放下創業念頭了。
可我總覺得，他心中那顆「尋寶魂」一直在伺機而動，等待某個成熟時機，再次熱烈地跳出來。
「講那麼多，還不就是不想上班。」
他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，「夏蟲豈可語冰。」
「你才是蟲，你全家都蟲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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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，滑著社群平台時，有則貼文吸引了我目光。
許多年沒發文的 John，在個人臉書貼了一則媒體報導連結。受訪主角是 John，報導內容是他最新推出的產品服務。
又穿回一身襯衫與西裝褲的 John，站在照片中間，身旁是幾位合作夥伴。他雙手交叉放在身後，身旁夥伴們搭著他的肩膀，面對鏡頭笑得很開心。他也咧開嘴，一雙眼睛笑成直線。
尋寶人回來台北了。
(Photo Credit: Pixabay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