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百貨公司手扶梯上，滑手機，看著最喜歡的 S 日系品牌在社群張貼的新品照片。今天又有好幾件新衣服到貨了，等下要先試穿適合外出採訪的那件長褲，還是充滿夏日文青感的那件條紋洋裝呢？
手扶梯抵達指定樓層，收起手機，右腳正準備踏上光亮石磚地板，一抬頭，看到轉彎處的 S 專櫃，那位長得像某位當紅女韓星的櫃姐，兩側長髮垂下，正在櫃臺前低頭滑手機。
心跳差點漏一拍。我倏地大幅度轉身，裝作不打算逛這層樓，雙腳趕緊踏上要上樓的手扶梯。
呼，好險躲開了。怪了，我以為今天她沒有值班……
觀察一年多了，只要這位櫃姐值班，手機裡那個當初被她迷惑而加入的社群群組，便會敬業地不斷跳出新品穿搭或購物優惠訊息；如果她休假，群組便鎮日靜悄悄。
今天整個下午，群組都異常安靜。想說逮到機會，她應該沒有值班，於是有備而來，打算大開殺戒試穿一堆衣服。沒想到依舊失算。
才剛轉身上樓不久，彷彿心電感應，手機忽然傳來「叮叮叮」三聲。解鎖滑開，她正在群組裡上傳多張新品穿搭照。方才，遠遠地看到她埋頭操作手機，原來是忙著這些。
手扶梯抵達新樓層了。雖然不想逛這樓，但還是在這個賣男裝為主的樓層裡，百無聊賴地東看看西看看，內心卻掛念著樓下的女裝樓層。
唉，不過就是逛個街，怎麼變得像在跟櫃姐玩躲貓貓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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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喜歡漂亮衣服的我，在百貨公司流連多年，一直都在各個品牌間不斷花心劈腿。
A 牌材質舒適，但版型普通，致命點是易皺，且一、兩年後往往版型跑掉，領口如同垂頭喪氣的荷葉邊，不得不排入「準睡衣」名單。
B 牌穿起來版型超讚，卻極度挑戰身材穩定度。只要稍稍長點肉，下次就得邊穿邊原地跳躍，試著透過地心引力把自己塞進衣服裡，完全是個把人類身體當塑膠的不近人情品牌。
C 牌材質舒服，版型亦佳，風格卻經常驟變。這季走甜美輕色系，下季就走簡單帥氣暗色系，隔年再走浪漫不羈民族風。我懷疑她們每年都換設計總監，是個缺乏中心思想的品牌。
遊走在上述日系品牌時，其實也逛過幾次 S 專櫃，但走馬看花居多，總覺得假人模特兒上的衣服偏成熟，從未想過要試穿。
有次又經過這專櫃，剛好是那位韓星櫃姐當班。趁著我隨意亂逛的空檔，她美麗的貓眼，敏銳地掃過我的全身，觀察我當天的穿衣風格、身型與膚色，接著「叩叩叩」地踩著高跟鞋，在衣服叢林裡來回穿梭，迅速拿了三件衣服，甜美但強勢地遞到我面前：
「這幾件很適合你，去更衣間試穿看看。相信我。」
那句「相信我」，彷若咒語般催眠。原只打算逛一圈就離開的我，竟乖乖聽話地拿著衣服步入更衣室。
三件衣服一字排開，掛在寬敞更衣室裡，此刻才看清楚她挑了哪些衣服。一件粉藍色高腰寬褲，一件卡其色過膝裙。真厲害，這兩件都是我的菜，剛剛在櫃上翻來翻去時，怎麼沒注意到她們呢？
第三件就比較普通。白色圓領 T 恤，胸前繪著英文草寫的品牌 Logo。應該是她看到我穿著連身洋裝，特地拿件上衣，讓我試穿時能搭配吧。
為了避免臉上的妝沾到試穿衣服，先戴上拋棄式頭套，再試穿 T 恤。布料覆上肌膚的瞬間，身體捎來訊息：「這 T 恤的棉料，好厚好舒服哦。」再把兩條腿伸進高腰寬褲裡：「這褲子的布料，好順好滑哦。」
拿下頭套，看著全身鏡。奇怪，剛剛還沒換下原本洋裝時，明明我看起來沒那麼修長啊，為什麼現在突然變更好看了？這更衣室是否放著會蠱惑人心的魔鏡？
近身細瞧，那件看似普通的 T 恤，圓領弧度比一般 T 恤更寬更大，恰好能露出一點鎖骨，讓臉型偏寬偏肉、又沒有美人天鵝頸的我，臉部與頸部線條被修飾得柔美。
下半身的高腰寬褲，左右大腿連接腰部處，各有一道簡單摺線，自然地拉出一雙大長腿；布料是帶點粉灰色的莫蘭迪藍，柔和又耐看，把我的偏紅膚色襯得更明亮。
腰部落在最舒服的肚臍上，不用擔心吃飽後，肚裡食物會被高腰束縛到反胃；後腰是一排鬆緊帶，服貼著臀線，讓小個子女生穿著寬褲時，背影依舊看起來精神十足。
還有那褲長，落在腳踝上。對我這種穿長褲總得修改褲長的小短腿來說，最是恰到好處了。
還在更衣室裡照鏡子轉圈圈時，簾外傳來她的宏亮聲音：
「試穿好了嗎？請掀開簾子，我幫你調整得更好看。」
買衣服買久了，早已摸索出自己適合什麼、不適合什麼，對穿搭自有一套個人想法。如果更衣室裡沒有連身鏡，得走出來，聽著櫃姐不斷介入試穿過程，或拚命推銷一堆不合適衣服，那我寧願略過這個櫃位。
可是，她有種讓人拒絕不了的氣勢。
再度乖乖聽話地走出更衣室。她瞥了一眼我那空蕩蕩的腰間，把那條孤伶伶掛在更衣室裡，有著圓形金屬扣環的同款布面腰帶，拿了過來，示意我雙手舉起成投降姿勢，好讓她替我繫上腰帶。
「欸……我不喜歡腰帶耶……」聽到自己弱弱的聲音說。更確切地說，我討厭那種有金屬扣環、布料軟軟的腰帶，總覺得繫上就像露出一截尾巴。
像是會讀心術，她一邊把腰帶穿過褲耳，一邊說：「放心，我會用不同綁法。」
腰帶綁好了。轉身看著連身鏡裡映照出的影像，腰帶並不以常見的扣環方式繫著，而是抓著腰帶兩頭，如同是在用緞帶綁著禮物，在左側綁成簡單的小蝴蝶結，並輕鬆地垂在側邊。
這個小小的左側蝴蝶結，讓整體視覺左移，降低拘謹呆板感，更讓原本低調沉穩風格的寬褲，跳出了一絲絲俏皮，與上半身的簡單 T 恤搭配得天衣無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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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件衣服，收在衣櫃裡已超過七年了。當時在更衣室翻出價格標籤，被褲子將近六千元的標價嚇到，但考慮幾分鐘後，還是蒙著眼睛刷卡了。
至今，這條寬褲一直是我的心頭好。毋須改短或改窄，合身得彷彿量身訂製；內裡滑順，表面布料厚實，完全不會皺，就算臨時開會見客戶，也不用怕一身皺衣逼得客戶皺眉頭。
它也非常好伺候。不需送洗、不需手洗、不需熨燙，隨意丟進洗衣機，晾乾後穿出門，一路走來氣質動人。
我對這位櫃姐因而有了雛鳥情節。
總覺得，她領著我進入另個層級的服裝世界。在這個世界裡，衣服不僅材質好，版型美，且能縮能伸，幾乎不需額外修改，就能保留身材變化的彈性空間。
迷上這品牌後，陸續買單了好幾件衣服。連身洋裝、袖口如同花瓣的毛衣、繫著小領結的針織衣，以及好幾件同款、不同色的經典款 T 恤。
偶爾，被模特兒美照迷惑，失去判斷力，她也會出手相救。
某次看到 DM 照片裡，模特兒身著米白色中長版針織外套。那個像奶油的美好米白色，那種軟綿綿、如同被棉花糖覆著的慵懶風格，瞬間令我眼冒愛心。一踏進櫃裡，立即搖指那件棉花糖外套：「我要試穿這件！」
她雖然遞給我棉花糖外套，卻又同時取來另一件同樣米白色的針織外套，聲音壓低：「我覺得這件比較好看，也比較適合你。」
咦？為什麼？看著她推薦的那件，是同色系沒錯啦，卻是短版款式，少了中長版的慵懶氣質；布料織法也較明顯，看起來比較硬挺，不若中長版那件軟綿綿。
不信邪，依舊興高采烈地試穿棉花糖外套。穿上後，我在連身鏡映出的影像裡，見到一位出門卻忘了換睡衣的宅女，氣質厚重又無精打彩。
失望地褪下棉花糖外套，承認自己不適合 Chill 風格，默默換穿上她堅持的短版外套。一換上，彷如參加素人大改造。
外套長度不偏不倚落在腰間，替五五身又大頭的我，拉出修長的黃金比例；布料織法較硬挺，恰好讓圓身如我，能撐出朝氣感；肩膀有微微蓬起的公主袖，搭配本來就很娘的奶油米白色，把針織的柔美感低調地流洩出來。
能遇到這樣的櫃姐，能信任其服裝挑選眼光，能安心聽她建議，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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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後來，她的氣勢愈來愈強大，甚至一度強大到令我無法招架。
有次想找風衣外套，按照內心的優先順位，依序列出四項條件：一要淺色系，最好是米白色；二要中長版，稍微過腰最佳；三要有帽子，有口袋；四是加分項，許願後腰能自由調整鬆緊度，這樣想要有窈窕縮腰風格時，只要稍稍拉緊束帶即可。
講了上述需求後，她環視櫃內衣服一圈，拿了兩件外套，一件軍綠色，一件亮橘色。這兩件符合四項條件裡的後三項，但最在意的首要條件——顏色——卻差距甚遠。它們不僅非米白色，還是最不適合我的重色系。
試穿後，確認真的不適合，委婉地告訴她內心考量，問有沒有同款式的淺色系外套，她臉瞬間沉下，一邊用力地整理著剛剛被我試穿過的外套，一邊生悶氣般嬌嗔：
「買衣服不能像你這樣，自己用頭腦憑空想像。要看櫃上有什麼款式，再選什麼款式啦。」
呃……看來應該沒有賣同款式的淺色系外套，那小的暫且退下，趕快作揖告辭。這次沒有乖乖聽她的話了。
又有次，試穿完兩套衣服後，打算只買其中一套。她沒在聽我說話，修長手指自顧自地在計算機「噠噠噠」敲打後，揚起那雙魅惑貓眼：「現在買兩套只要 15XXX 元喔。」
15XXX 元？！這五位數是怎麼回事？那個「只要」是否用詞不精確？國文老師是不是常請假？
但這是內心獨白。現實裡我是隻小雛鳥，只敢弱弱地說，嗯那個這個……我買其中一套就好，買兩套會超出預算啦……。
她不死心，繼續進攻，說現在刷卡分期零利率呢。
什麼嘛，那只是零利率，又不是刷卡零元。但小雛鳥不敢強硬反駁，再度弱弱地說，嗯那個這個……分期付款會佔用信用額度，我不喜歡耶……。
一來一往，一攻一守，最終雛鳥守住地盤。等待信用卡簽單時，她臭著臉喃喃自語，音量大得足以讓我聽清楚：「女人偶爾對自己好一點，又不會怎樣。」
突然間，我感到害怕了。
在我眼裡，她原是能帶領雛鳥如我，在穿搭之路愜意行走，不必走冤枉路、也不必花冤枉錢的強大母鳥；現在的她，卻讓我感覺是想一口咬下雛鳥的美麗野貓。
自此，我從禽鳥類升級成哺乳類，與她的關係也變成一場躲貓貓遊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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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後，想去逛那個專櫃前，就如同要玩一場躲貓貓。
先觀察今天她有沒有在群組裡傳訊息。如果沒有，代表她今天極可能休假，這時就能搭捷運到那間百貨公司。
搭手扶梯來到指定樓層，本來只要一左轉，便直達那個專櫃。但暗自不斷提醒，千萬別被想試穿新衣服的興奮之情沖昏頭，便得意忘形衝過去。
不能左轉，要先右轉，從反方向繞個大圈逛起。然後透過人與人之間、專櫃與專櫃之間的縫隙，用力瞇起眼，直視想去的那個專櫃，確認她究竟有沒有上班。
如果看不到她，也看不到這品牌的其他值班櫃姐，此時還得耐心稍等一會。畢竟她極可能正在休息室吃飯，還沒換班，只是暫時請隔壁品牌櫃姐代看一下而已。
若確定她今天沒上班，呼，太好了，輕撫胸口給自己拍拍鼓勵，躲貓貓遊戲暫時中止。此時，可以放鬆享受挑衣服、試穿衣服的樂趣了。不必擔心試穿後沒刷卡，或沒買到她期望的業績，而被擺臭臉。
偶爾，也會碰到按耐不住時刻。好想逛那個櫃啊！偏偏碰到她值班。只好在同樓層的其他櫃位埋伏著，漫不經心地隨意逛啊逛，眼角餘光三不五時飄向那邊，耐心地等待著「關鍵時機」來臨。
終於，瞥見好幾位客人同時一齊走進那櫃位。更衣室大客滿，櫃位裡瞬間鬧哄哄，她忙著招呼多位試穿的客人，高跟鞋在地板上響起一連串急促的「叩叩叩叩」聲響。
就是這個時候！
知道她此時沒辦法招呼每位客人，我趁亂擠進人潮裡，用彷彿只剩幾分鐘就要交卷的速度，快速把櫃上衣服通通看過一輪。
左側的新品洋裝好美，拿起來在連身鏡前比劃一下，可惜太長了，應該不適合矮子我，趕快掛回去。
啊！有幾個客人離去了，櫃裡人潮變少了。
右邊的小外套很實穿，不進更衣室，趕緊原地試穿一下。很好看，但似乎跟衣櫃裡已有的外套相仿。算了，先不買，趕快掛回去。
啊！有一對客人結完帳了，原本櫃上的喧鬧聲似乎靜下來了。
中間那幾件整齊折好的上衣，衣服胸口的領結很好看，拿起來在鏡子前比一下，好美唷。
啊！更衣室又有人出來了，看了一下手機，什麼？！現在已經過 15 分鐘了嗎？其他客人呢？
發現她似乎開始有餘裕，正一邊幫客人結帳，一邊向這一頭捎來眼角餘光。我儘速看完所有櫃上新品，然後儘速全身而退，YES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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躲貓貓遊戲玩久了，逐漸覺得垂頭喪氣。明明只是想逛個街，只是想看看漂亮衣服，人生為什麼要活得如此辛苦呢？
某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，不斷對自己進行「你可以的」、「別害怕」的信心喊話後，此刻，我的眼神終於有光，堅定地朝向她的櫃點走去。
抬頭挺胸踏進店裡，沒見到其他客人。原本還站在櫃臺前忙碌著的她，立即抬頭看著我。
趕緊假裝專心看著架上每一件新衣，不敢與之對視；但仍舊感受到，她的眼神很燙，似乎正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。
幾分鐘後，熟悉的高跟鞋聲再度從背後響起。「叩、叩、叩」。她慢慢走近身旁，笑靨拉開，看著我身上的同品牌羊毛大衣，輕聲細語：
「你身上我們家的這件大衣，不是跟我買的。」
這一局躲貓貓遊戲，我被抓到了，Game Over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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